因此这几个年头尽管因为我老想到阿尔贝蒂娜而变得痛苦不堪,却不仅给我对她的回忆增添了连续不断的缤纷色彩,各异其趣的行为方式,增添了每个季节每个时辰留下的痕迹,从仲夏六月的黄昏到冬日的夜晚,从海上的月光到回家时黎明的曙光,从巴黎的雪到圣克鲁的枯叶,而且还 加进了我对阿尔贝蒂娜不间断地作出的特殊分析,每时每刻在我脑海里再现的她的外形,我在那个时期见到她的次数的多少,间隔的长短,为等她而引起的焦虑,某个时刻我对她所具有的魅力,我所抱的希望和随之而来的失望;以上这一切都改变了我回顾过去时伤感的一性一质,也改变了我对与她紧密相联的光和香味的印象,充实了我生活过的每一个太一陽一年,这些年辰的春季、秋季和冬季由于与她的往事无从分割已经够凄凉的了,何况它们同时又是情感年,情感年的钟点并不由太一陽一的位置而是由等待幽会的情况确定;一天的长短或气一温一的增加与否由我的希望是否勃一发,我们亲密的程度是否有所提高来衡量,由她的脸庞的逐渐变化,她的旅行,她不在时给我写信的多寡和书信的风格,她见我回家时扑过来的动作缓急来衡量。总之,如果说这些变化着的时间,这些千差万别的日子每一个都把另一个阿尔贝蒂娜奉还 给了我,这可不仅仅是因为我追忆了与这些时日大同小异的时刻。记得每次在我恋一爱一之前对方就已使我变成了另一个人,这另一个人之所以怀着不同的愿望,是因为他的感受每每有所不同,我头一天还 尽幻想着海上风暴和海岸峭壁,可一旦春天的一陽一光在反射一到我半睡半醒中关得并不严实的栅栏时悄悄带进了玫瑰的香味,我醒来后却启程去了意大利。甚至在我恋一爱一的当中,我的一精一神大气的多变状态,我的信仰程度的不断改变不也是今天把我自己一爱一情的能见度缩小明天又把这种能见度无限地扩大,今天把它美化成一抹微笑,明天又把它冷缩成一场风暴的吗?人们仅仅凭自己占有的东西而存在,人们又只占有确实存在于眼前的东西,而我们的记忆,我们的情绪,我们的思想却又如此大量地远离我们自身出外遨游,使我们的视线捕捉不到它们的踪影!这一来我们便再也无法把它们包括在我们自身这一整体里了。不过它们仍然可以通过秘密通道重新回到我们身上。于是在某些夜晚,我入睡时几乎已不再想念阿尔贝蒂娜了——人只能想念他能够忆起来的东西——醒来时我却找回来了一长串往事,它们来到我最清醒的意识里游弋,使我把它们看得一清二楚。于是我为我看得如此真切的东西而哭泣,而就在昨天这些东西对我来说还 是子虚乌有呢。阿尔贝蒂娜的姓名和她的死亡都改变了意义;她的背叛也突然变得严重起来了。
我现在一想到她眼前浮现的仍旧是她活着时我经常看见的她的这个或那个倩影,我又怎能认为她已经长眠了呢?她一会儿风驰电掣,一会儿斜倚在她的自行车上,有如骑着神车在雨天飞跑。有几次,我们在晚间带上点香槟酒去尚特比森林,她的声音忽然起了变化,带着挑一逗的意味,热烈的情绪使她脸色发白,两颊却抹上了一层红晕,车内太黑暗我看不清她,便让她把脸靠近月光,此时此刻,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我试图追忆她那发红的颧颊却枉费力气,我再也看不见了。由此可见我应该在我心里消除的并不是一个,而是无数的阿尔贝蒂娜。每一个阿尔贝蒂娜都附着于某一天的某一个时辰,我在重见那个阿尔贝蒂娜时我便重新置身于那个日子了。而过去的那些时刻也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在我们的记忆里它们总是朝未来运动着,——朝那本身也变成了过去的未来,——而且把我们自己也带进这个未来。下雨天,阿尔贝蒂娜披上橡胶雨衣时我从不抚一爱一她,我真想请她脱掉这副铠甲,否则这就成了与她共同体验军营之一爱一和旅伴友情了。然而这一切都已是不可能的事了,她已经死了。有些晚上她仿佛自我献身请我做一爱一,由于害怕她变坏我一直装做不理解她的要求,没有我的响应,她恐怕也就不会去要求别人了,而此刻这个要求却激起了我疯狂的一性一欲。在别的女人身上我也许根本不可能体验到同样的做一爱一的快活,然而能贡献给我这种快活的女人,我即使走遍天涯也再难以邂逅了,因为阿尔贝蒂娜已经辞世了。我似乎应该在两种情况之间进行抉择,决定哪一种是真实的,因为阿尔贝蒂娜之死——这个情况来自我并不了解的现实,也就是她在土兰的生活——和我对她的全部想法,和我的欲求,我的悔恨,我的动情,我的迷恋与忌妒是那样地互相矛盾。那些从她全部的生活引出的极其丰富的往事,那些能够说明和代表她一生的极为充沛的感情似乎难以令人相信她已经离开人世了。我说她的感情充沛是因为保留在我记忆里的我对她的柔情衬托出了她感情的丰富多彩。不光阿尔贝蒂娜一个人只是一连串的时间概念,我自己也是如此。我对她的一爱一情并不简单: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夹杂着肉一欲,类似居家的甜蜜感情忽而与冷漠相融合,忽而又伴之以疯狂的忌妒。我不是一个单一的男人,而是一支由热恋者,冷漠的人和忌妒的人混合组成的大军——这些忌妒者中没有一个只为同一个女人而忌妒。无疑正由于此,我虽不情愿,总有一天我的心会痊愈的。在一个群体里,各个组成分子可以不知不觉地一个被一个代替,代替者还 会被淘汰,因此到最后会发生变化,但如果不是群体而是单一体,这种变化是难以设想的。我的一爱一情和我本身的复杂一性一使我的痛苦成倍增长而且变得五花八门。不过这些痛苦总还 是可以是排成两组,两组之间的一交一替便构成了我对阿尔贝蒂娜全部的一爱一情史,我对她的一爱一情不是耽于自信就是流于猜忌。
如果说我很难想象阿尔贝蒂娜,在我心里那么生气勃勃的阿尔贝蒂娜(我背负着当前和往昔的双重马鞍)已经死了,那么下面这种现象恐怕也同样互相矛盾:我对阿尔贝蒂娜过失的怀疑——当然,她曾在这些过失里得到过享受的肉一体和她曾向往过这种过失的心灵如今都已不复存在了,所以她已不可能再犯这些过失,也不再对这些过失承担责任——在我身上激起了巨大的痛楚,但我如果能在痛苦里见到这个物质上已不复存在的人的实际一精一神状态的证据,而非她以往留给我的印象的注定要消失的反光,我又会感谢这痛苦的恩德。只要我这份一爱一情能够了结,那再也不能和别的人共享欢乐的女人应该说已激不起我的忌妒之情了。然而这恰恰是不可能的事,因为我的忌妒只能在往事里,在对栩栩如生的阿尔贝蒂娜的往事的回忆里找到它的对象即阿尔贝蒂娜本人。既然我一想到她就会使她复一活,她的背叛便永远不可能是死人的背叛,因为她背叛的时刻不仅于她,而且于倏忽之间从众多的“我”中引出来的我,于正在注视她的我也变成了当前的时刻。因此任何年月的差异都永远不会把这不可分的一对分开,这一对中有一个人新犯了过失便立即会有一个可怜巴巴的而且是现时现刻的忌妒者前来与他配对。最近这几个月我曾把阿尔贝蒂娜关在我的寓所里。然而现在想起来,她当时还 是自一由的;她一胡一乱使用了这种自一由,她不是和这几个女人一婬一乱就是和那几个女人一婬一乱。以往我总是不停地考虑展现在我面前的毫无把握的未来,我曾试图看出个究竟。如今展现在我面前的象复制品一样的未来(与真正的未来同样使人忧虑,因为它同样地毫无把握,同样难于了解,同样神秘,但更为无情,因为我不可能或不幻想去影响它,象对真正的未来一样去影响它;也因为它一伸展开来便与我的生命本身共久长,可是我的女伴又不可能前来抚一慰它所引起的痛苦)再也不是阿尔贝蒂娜的“未来”,而是她的“过去”。她的“过去”?这话说得不确切,因为忌妒心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忌妒心想象的事永远属于“当前”。
气候环境的变化会引起人们内心的变化,会唤醒业已忘怀的那些“我”,也会阻挠麻木不仁的一习一惯,给某些回忆,某种苦痛注入新的力量。如果此刻的天气使我忆起了在巴尔贝克时某一天的天气,上述的情况就更明显了,比如那天,大雨将临,天知道为什么阿尔贝蒂娜竟准备穿上那条贴在身上的橡胶防雨裤去远足!如果她还 活着,象今天这样的天气,她在土兰无疑会去作同样的郊游。她既然已不可能这样做了,我就不应该再为这个念头去苦恼;然而,好比截去肢一体的人,任何气候的变化都会使截肢的地方格外疼痛。
一件我长期没有去想过的往事猛然间在我的记忆里凝结起来,在此之前它一直呆在我那捉摸不定而又隐蔽的记忆长河之下。几年以前,有人当着阿尔贝蒂娜的面谈到她的淋浴衣,她的脸当即红了起来。那年月我对她还 没有产生忌妒心。此后我曾想问她是否还 记得那次谈话,要她告诉我为什么她当时脸红了。这件事之所以使我格外挂心不只是因为有人告诉我莱娅的两个女朋友常去旅馆的海水浴场,而且,据说她们不光是为淋浴才去的。不知是害怕惹恼阿尔贝蒂娜呢,还 是想等待一个更合适的时机,我总是一味地推迟谈及此事,后来也就不再想它了。可是在阿尔贝蒂娜死后不久我突然又想起了这件往事而且察觉了此事既令人生气又十分庄严的特色,这些特色是那些因解谜人已死而永远解不开的谜所独具的。我难道不能哪怕只设法了解一下在海水浴场阿尔贝蒂娜是否从未做过任何坏事,或者只是有做坏事的嫌疑?我如果派一个人去巴尔贝克也许能弄个明白。她如活着,我无疑是什么也打听不出来的。然而当人们再也不怕犯过失的人记仇时,他们的舌头便奇异地松开了。他们会毫不困难地叙说此人的过失,由于人的想象力的结构尚处于初级的过分简单的阶段(它们还 没有经过大量的改造,而这种改造可以使人类发明的雏型臻于完善,无论是气压计,是气球,还 是电话等等,得到改善后再与雏型相比便面目全非了),这样一种结构的想象力仅仅容许我们同时看见极少的事情,因此关于海水浴场的回忆就占据了我内心里全部的视野。
在睡眠的一条条黑暗的长街上,我有时会碰上一个恶梦,这类恶梦倒并不十分严重,首先因为它们引起的悲哀只能在睡醒以后继续一个小时,有如不自然的睡眠方式引起的不适;其次还 因为人们很少遇上这样的恶梦,两三年一次而已。而且是否真遇上了还 不能肯定——也不能肯定错觉和对恶梦的一再分割(有没有使这些恶梦显出一种似曾见过的样子说一分为二是不够的)。我既然对阿尔贝蒂娜的生活和死亡有所怀疑,我当然早就应该进行调查了。然而阿尔贝蒂娜在世时使我屈服于她的那种疲劳和软弱又不允许我在见不到她时着手进行此事。不过,有时从长年累月的软弱里可能会猛然冒出闪电般的强大力量。我决定进行调查,起码是部分的调查。
可以说阿尔贝蒂娜一生中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别的事。不过我还 是在考虑我能派谁去巴尔贝克作一次实地调查。埃梅似乎是合适的人选。他不仅对当地了如指掌,他还 属于那种十分一操一心自己的利益,对主人又很忠心,而且对无论哪种道德都漠不关心的普通百姓(如果我们给他们报酬丰厚,他们在按我们的意志办事方面会表现得谨言慎行,不怠惰不贪赃枉法国时又不择手段),我们谈到这类人时总是说:“是些好样的人。”我们对这类人是可以绝对信赖的。埃梅一动身,我便琢磨我现在如能问阿尔贝蒂娜本人关于埃梅准备去那边打听的事,那不知会强多少。于是我宁愿亲自问她而且似乎已准备亲自问她的念头立即把阿尔贝蒂娜带到了我的身边,这倒不是依靠起死回生的努力而似乎是靠了某次偶然的邂逅,如同不“摆姿势”的照像,快镜头照出的人像总是更生动,我在想象我们的一交一谈时,我同时又意识到这一交一谈根本不可能;我刚从新的角度去重新考虑阿尔贝蒂娜已经死了这件事,这阿尔贝蒂娜便引起了我对业已消失的人的一片柔情,看不见她们当然也无从修改她们被美化了的形象;这阿尔贝蒂娜同时也引起了我的哀伤,她永远消失了,那可怜的小家伙永远被剥夺了生活的乐趣。于是倏忽之间,我从忌妒心对我的折磨里骤然转移到离别的绝望中去了。
此刻充溢着我心灵的并不是充满仇恨的猜疑,而是对和妹妹共同度过的洋溢看一爱一和信任的时刻的使我感动的回忆,死神的确已经使我失去了这样一个妹妹,因为我的悲伤并非与阿尔贝蒂娜曾经是我的什么人有关,而是与我的心逐渐使我相信她是什么人有关,因为我的心总渴望着领略最一般的一爱一的激动;于是我明白了那使我如此厌倦的生活(至少我认为如此)其实是趣味无穷的;我如今才感到,甚至就一些无关宏旨的话题同她闲聊的那些时刻也曾使我一精一神得到极大的满足,我在当时的确没有觉察到这种一精一神上的满足,但如今它已促能我始终不懈地去追忆这样的时刻而且排除其它的时刻了;我能追忆的最微不足道的事,在汽车里,她坐在我身边做出的某个动作,或在她房间里她在我对面坐到饭桌上的动作,都在我心里激起了甜蜜而悲哀的波一浪一,这波一浪一越涌越近最后便淹没了我整个的心灵。
我从来没有认为我们用餐的这个房间很美观,我对阿尔贝蒂娜说它美观是为了让她生活在其中感到满意。如今,这里的窗帘,椅子,书籍都不再是我漠不关心的东西了。并非只有艺术才能给最微不足道的事物抹上一层富有魅力的神秘色彩;艺术固有的这种使魅力和神秘一性一与人们水一乳一交一融的能力也会转换给痛苦。当时我从不去注意我和她从森林回来到我去维尔迪兰家之间这段时间共同享用的晚餐,而如今我的泪眼却在寻找晚餐时刻的美妙而庄严的一温一馨。一爱一情的感受和生活中的其它感受是不能同日而语的,但也并非只有沉迷于生活的感受才能体会一爱一情。在尘世,在市街的喧嚣和周围鳞次栉比的房舍的杂乱中,你不可能估量一座教堂的独一无二又经久不变的正确的高度,只有远离尘嚣,从邻近的山坡遥望过去,城市失去了踪影或只在地平线上呈现出模糊的一一团一,只有这时你才可能在黄昏的寂静里沉思默想从而估量出教堂的高度。我竭力用我的泪眼鸟瞰阿尔贝蒂娜的全貌,同时回想着那晚她所说的全部严肃而正确的话语。
一天清晨,我仿佛在雾霭里看见一座小山的椭圆形身影,感觉到一杯巧克力的一温一热,与此同时一件往事的回忆却使我的心难受得紧缩起来。阿尔贝蒂娜在一个下午来我家看望我,我第一次拥抱了她,原来我突然听见了刚点燃的热水暖气发出的格格响声。我气冲冲地把弗朗索瓦丝一交一给我的维尔迪兰夫人的邀请信仍到地上。阿尔贝蒂娜既然这么年轻就死了;而布里肖又继续去维尔迪兰家赴宴,维尔迪兰夫人家也继续高朋满座而且也许还 会高朋满座若干年,我初次去拉普利埃晚餐时的感受便以更大的力量一逼一我相信死神并不袭击同一岁数的所有的人!布里肖的名字立即勾起了一件往事,在一次晚会结束时布里肖把我送了出来,我当时在楼下看见了阿尔贝蒂娜房间里的灯光。我后来曾反复回想过她房间里的那一缕灯光,但却从来没有从现在这样的角度去回忆过。因为我们的回忆虽然的确属于我们自己,我们拥有这些回忆却好比我们拥有花园式住宅,住宅的一些小小的暗门往往为我们所不知,可能会是邻近的某个人前来替一我们打开这些暗门,因此在这之前我们虽然回到了家里,但起码有一个方面我们还 不大清楚。一想到我回家时人去楼空的景象,一想到我在楼下再也看不见阿尔贝蒂娜的房间而那间房里的灯光也永远熄灭,我才明白那天晚上离开布里肖时我以为自己因不能出去散步也不能去别处做一爱一而感到烦躁、懊恼,那是怎样的错觉。只因为我自以为很有把握全部占有那个宝贝,那个把光芒从上至下反射一到我身上的宝贝,因而对估量它的价值便毫不在意,这样一来我便必然认为这宝贝还 比不上寻一欢作乐,这种寻一欢作乐无论多么微不足道,我在竭力想象它们时起码对它们作了估价。我明白了,在巴黎时我在我家也就是在她家过的那种生活正好使我实现了一种深沉的宁静,而在巴尔贝克大厦,那天晚上我同她睡在同一屋檐下时,我梦想过这种宁静但以为那是不可能得到的。
在去参加维尔迪兰家最后一次晚会之前——即使这次晚会没有举行我也不会为此感到宽慰——我们从森林回来时我和阿尔贝蒂娜之间进行过一次谈话,那次谈话使阿尔贝蒂娜和我的一精一神生活有所融合,而且在某些领域使我们互相同化了。因为如果说我带着柔情回味她的聪慧和她对我的体贴,这无疑不是由于她的聪慧和她对我的体贴超过了我认识的其他人;在巴尔贝克时德·康布尔梅夫人不是对我说过:“怎么!您完全可以和埃尔斯蒂尔这样一个天才一道度过这些日子,而您却和您的表妹在一起!”我之所以喜欢阿尔贝蒂娜的聪慧,是因为她的聪慧使我联想到她身上的某种东西,我把这种东西叫做甜美,正如我们把仅仅是上腭的某种感觉叫做水果的甜味一样。事实上,我在想到阿尔贝蒂娜的聪慧时,我的嘴唇会本能地伸出去进行回味,我真宁愿我回味的东西实际存在于我之外,宁愿它是一个人客观的优越之处。我当然认识一些比她更聪明的人。然而一爱一情的毫无止境,或者说一爱一情的自私自利使我们对我们所一爱一的人的一精一神和道德面貌最难做出客观的判断,我们总是随着我们的愿望和畏惧不断地修饰我们之所一爱一,我们总不把所一爱一的人和我们自己分别开来,她们仅仅是一个广阔无垠的处所,是我们表露一爱一情的处所。总有数不胜数的苦和乐永不停息地汇集到我们的身一体里,因此我们对自己的身一体总不能象对一棵树,一幢房舍,一个行人一样具有清晰的概略看法。我没有千方百计从阿尔贝蒂娜本身更多地去了解她,这也许是我的错误。同她相处这么长的时间我只不过认识到就她的魅力而论她在我的记忆里所占的地位随着年代而有所不同,所以在看到她自发地起了许多的变化而这些变化又绝不仅仅因为她的前途已可能有所不同时我还 感到吃惊呢,同样,我本应该象了解任何一个人的个一性一一样去设法了解她的个一性一,这样做我也许可以弄明白为什么她一味坚持对我隐瞒她的秘密,从而避免使这种奇怪的顽固态度与我从不变通的预感之间的冲突延续下去,而这种冲突却导致了阿尔贝蒂娜的死亡。这样一望,我在深切怜悯她的同时便感到在她死后继续生活下去乃是一种耻辱。的确,在我的痛苦达到最缓和的程度时,我甚至感到我在某种程度上似乎正在享受她死亡的好处,因为如果一个女人在我们的生活里并不是幸福的因素而是悲伤的工具,这个女人对我们的生活便大有用处,占有任何女人本身都不如占有她使我们痛苦时为我们揭示出的真理那么宝贵。在这样的时刻,我总把我外祖母一之死和阿尔贝蒂娜之死联系起来,我感到我的一生似乎被我犯下的双重谋杀罪玷污了,只有世上最卑劣的人才会原谅我。我曾梦想被她理解,梦想别让她低估我,我以为被理解和不被低估乃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其实更能理解我和估价我的人又何其多也。希望被理解是因为希望被一爱一,希望被一爱一是因为正在一爱一。其他人的理解是无关紧要的,而且这些人的一爱一是令人厌恶的。我在获得阿尔贝蒂娜一丁点理解和一爱一情时感到的欢乐并非来自她的理解和一爱一情本身固有的价值,而是由于这种获得,我又往全部占有阿尔贝蒂娜的目标迈出了一步,这种全面占有是我在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一天就已确定的目标和抱定的幻想。我们在谈到女人的“可一爱一”时,我们也许只是在让我们见到她们时感到的快乐从我们身上迸发出来,就象儿童说“我亲一爱一的一床一,亲一爱一的枕头,我亲一爱一的山楂树”一样。这就从另一方面说明,男人从来不这样谈论并不欺骗他们的女人:“她真可一爱一”,他们说这句话时往往是在谈欺骗过他们的女人。
德·康布尔梅夫人有理由认为埃尔斯蒂尔的一精一神魅力更大些。然而我们并不能以同样的方式去判断一个和别人一样在我们自身以外而且只在我们思想的边缘着了色的人的一精一神魅力以及另外一种人的一精一神魅力,这种人在某些事故之后定错了位置,最后竟顽强地固定在我们自己的体内,致使我们自问此人在过去的某一天是否在某个海边小火车的走廊里注视过一个女人,而且在这样自问时我们体会到的痛苦与外科医生在我们心脏里取子弹时感到的痛苦如出一辙。一个普通的羊角面包,只要我们吃它,它就比路易十五吃的雪鹀、小兔和山鹑更使我们感到快活,我们躺在山上时,离我们几厘米远的眼前的一根簌簌颤一动的小草的草尖可以遮住几里以外的山峰的令人晕眩的尖顶。
此外我们的错误并不在于我们高度评价我们所一爱一的女人的聪慧和可一爱一,无论这种聪慧和可一爱一是多么微不足道。我们的错误在于我们对别人的聪慧和可一爱一无动于衷。谎言只有在来自我们所一爱一的女人时才会引起它永远应当在我们身上引起的愤怒,善心只有在来自我们所一爱一的女人时才会引起它永远应当在我们身上引起的感激之情,肉一欲具有恢复智慧和为一精一神生活打下牢固基础的不可思议的能力。我再也找不到这种神奇的东西了:一个我能使我与之无话不谈的人,一个我能够信赖的人。信赖?别的人不是比阿尔贝蒂娜更信赖我吗?我同别的人谈话的话题不是更广泛?问题在于,信赖或谈话这些极平常的事只要融进了一爱一情,那独一无二的神圣的一爱一情,它们是否很理想这又有什么相干呢?我又看见阿尔贝蒂娜坐到她的自动牌钢琴前面去了,她头发漆黑,双颊微红:尽管她想推开我的双一唇,我的嘴唇却似乎感觉到了她的舌头,她那母一性一的,滋补而又不能食用的圣洁的舌头,阿尔贝蒂娜即使只让她的舌头轻轻拂过我的脖颈,我的胸腹,她舌头上神秘的火焰和露珠也会使我认为这种表面的抚一爱一出自她肌肤的深层,这深层显露出来有如一块布料翻出它的底面,因此这种抚一爱一哪怕是最表层的触一摸,也仿佛具有沁人心脾的神秘的一温一馨。
我还 不能说我在失去那些永不复返的甜蜜时刻时所感受到的是绝望。绝望意味着还 必须维持这万劫不复的生活。在巴尔贝克时我一见旭日东升便意识到我再也不会过一天舒心的日子,那时我已经绝望了。从那时起一直坚持我的利己主义,然而这个我如今十分依恋的“我”,这个调动自卫本能的生机盎然的“我”,这个“我”在生活中已不复存在了;我在想到我的力量,想到我强大的生命力,想到我拥有的最美好的东西时,我想起了我已经占有过的一个宝贝(只有我一个人占有过它,因为其他人并不确切知道它在我身上引起的,隐蔽在我身上的感情),谁也夺不去这个宝贝了,因为我已不再占有它。说真的,我过去占有它只是因为我愿意想象我占有了它。不过我在用嘴唇注视阿尔贝蒂娜时,我在把这宝贝放进我的心间时,我不仅犯下了让她在我全身心的深层生活的不谨慎的错误,而且犯下了使手足之情和肌肤之一爱一交一融起来的另一种不谨慎的错误。我也曾愿意使自己相信我和她的关系是一爱一情关系,我们互相都在实行那叫做恋一爱一的关系,因为她顺从地吻我而且我也吻她。由于一习一惯于相信这点,我不仅失去了我挚一爱一的女人,也失掉了一爱一我的女人,我的妹妹,我的孩子,我一温一柔的情一妇。总之,我的幸福我的不幸都是斯万没有经历过的,因为恰巧在他一爱一恋奥黛特并为她妒一性一大发的时候他几乎见不到她,而且每当她在某个约会的最后时刻取消约会时,他去她家又那么困难。可是这之后他却得到了她,她成了他的妻子,直到他离开人世。而我却相反,我在为阿尔贝蒂娜而妒火中烧时,我比斯万幸福,因为她当时住在我家,我已经得到了她。我已经在事实上实现了斯万当时梦寐以求的事,而他切切实实地实现自己的愿望时他对此已经无所谓了。不过,我究竟没有象他留住奥黛特那样留住阿尔贝蒂娜。她逃走了,她死了。任何事物都不可能一成不变地重复出现,那些最相似的生活方式,那些由于一性一格的接近和环境的近似而可以被人们选作和谐典范的生活方式在许多方面仍旧是互相对立的。当然,最主要的对立(艺术)尚未显现出来。
丢一了命我也算不得损失严重;我无非丢一了一个空无所有的外壳,一部杰作的毫无内容的框架。我今后究竟还 能把什么东西引进这个框架我完全置之度外,然而一想到这框架业已包涵的内容我又感到幸福和自豪,我赖以生存的正是对那些甜蜜时刻的回忆,这个一精一神支柱传递给我的祥福恐怕连死之将至也难以摧毁吧。在巴尔贝克时每当她为了讨我喜欢在头发上洒香水因而耽误了时间,我总命人去寻她,她当时是怎样飞跑过来看我的呀!我百看不厌的巴尔贝克和巴黎的图景正是她短暂的一生中翻得那么迅速而历历在目的篇章。这一切对我来说只不过是回忆而已,对她来说却曾经是她的行动,是她象悲剧情节发展一般急匆匆走向死亡的行动。人的成长一方面表现在我们自身,另一方面却表现在我们自身之外(我对此深有所感正是在有些晚上,当时我注意到了阿尔贝蒂娜身上不断增长的优点,而这种增长又并不完全取决于我本人的记忆力),这两方面的成长又不免互相影响。我在千方百计了解阿尔贝蒂娜并试图全部占有她时,我只顾凭经验把一切人和一切地方的奥秘都简单化成全部和我们本身的素质貌似的东西,其实想象力总是使这些人和地方在我们面前显得千差万别,我只顾把我每一次由衷的快乐都推向快乐本身的毁灭:因为我要做到这些不影响阿尔贝蒂娜的生活是不可能的。也许我的财产和我俩喜结良缘的光辉前景曾经吸引过她;我的忌妒心也曾留住过她;她的善良或她的聪慧,她的犯罪感或她施展计谋的灵活一性一也曾使她接受过囚禁般的生活,并促使我越来越把这种囚禁强化到难以忍受的地步,这种纯粹由我的内心活动发展造成的囚禁又反过来冲击着阿尔贝蒂娜的生活,这种冲击本身又反过来提出一些使我内心越来越感到痛苦的新问题,因为她已从我的牢狱里逃走并且在马背上夭亡,而没有我,她又根本不可能拥有这匹马,她甚至在死了之后也给我留下了不少疑一团一,如果我去核实这些疑窦,这种核实本身就会比我在巴尔贝克发现她认识凡德伊小一姐更为残酷,因为她如今已不可能在我身边安慰我了。由此可见一个自认为过着封闭式生活的人心灵里的长吁短叹的抱怨只在表面上表现为独白,因为现实的回声会使这种抱怨偏离正道,而且这种封闭式的生活好比自发进行的主观心理实验,这种实验在一定的距离之外给另一种生活构成的纯现实主义的小说提供它的“情节”,而小说跌岩起伏的情节又会反过来使心理实验的曲线弯曲而且改变心理实验的方向。情节是多么复杂而紧凑,一爱一情的发展又多么迅猛,好比巴尔扎克的短篇小说或舒曼的叙事曲,尽管开端有些许迟缓,间断和犹豫,那结局又是多么神速!应该把我们那一段柔情似水的美满生活摆在最后一个年头,对我来说这个年头真好比一个世纪——因为在我思想上,从巴尔贝克到她离开巴黎,阿尔贝蒂娜的地位已经发生了变化,同时她本身也在独立于我之外的情况下而且常在我不知不觉间起了很大的变化——这柔情似水的美满生活虽然并不持久却使我感到它似乎非常充实,几乎无所不包,这种生活永远也不可能再出现了,然而它又是我不可或缺的。也许它本身并非不可或缺,它起初只不过是某种带必然一性一的东西,因为如果我没有在一篇考古论文里读到描写巴尔贝克教堂的段落;如果斯万在对我谈到这座教堂堪称波斯式的教堂时没有把我的兴趣引向拜占庭时期的诺曼底方言;如果一家豪华旅馆建筑公司在巴尔贝克修建的那家舒适卫生的宾馆没有促使我的父母下决心满足我的愿望让我去巴尔贝克,我根本就不可能认识阿尔贝蒂娜。诚然,在我向往已久的巴尔贝克,我既没有发现我梦寐以求的波斯式教堂,也没有找到那永恒的雾霭。那行程一个钟头35分的漂亮的火车本身也并不符合我的想象。然而,为了补偿我们为之神往而且枉自苦苦追求寻觅却未得到的东西,生活往往会给予我们某种我们完全没有想象过的东西。在贡布雷,每当我愁苦万状地等待母亲向我道晚安时,谁又会对我说我那时的忧虑可以消除,随后在某一天又会复苏,不过不是为我的母亲而是为一个少女复苏呢?这个少女开始无非是海天连接处的一朵花,一朵我的眼睛每天都希冀着去观赏的花,一朵有思维能力的花,我多么孩子气地热望在这朵花的心灵里占据一个显要的位置,当她不知道我认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时,我又是多么痛苦。是的,几年以后正是为一个陌生姑一娘一的一声晚安,一个吻,我象孩提时等不到母亲前来看望我那样痛苦不堪。我那么需要这个阿尔贝蒂娜,如今她的一爱一几乎成了我心灵的独一无二的存在依据,可是倘若斯万不曾对我谈到巴尔贝克,我也许永远也不会认识她。她也许会活得更长,我也不至于终身为她的死而备受折磨。唯其如此我才感到是我出于十足利己主义的一爱一而听任阿尔贝蒂娜长辞了人世,这似乎和我谋杀我的外祖母并没有什么两样。就算我后来在巴尔贝克认识了她,我也完全可以不去一爱一她,而我后来却一爱一上了她。我在放弃希尔贝特而且知道我总有一天会一爱一上另一个女人的当儿我还 差点没敢怀疑我是否至少在过去只可能一爱一希尔贝特一个人。然而对阿尔贝蒂娜我竟没有任何怀疑而且完全相信我一爱一的人不一定是她,很可能是另外一个女人。只要那天晚上斯代马里亚夫人不取消我和她在森林岛上共进晚餐的约会就可以做到这点。当时还 正是时候,也许我的想象力就是为斯代马里亚夫人而活跃起来的,这种想象力可以让我们从某一个女人身上得出一种个别的概念,似乎她本人是独一无二的而且对我们来说她又是命中注定必不可少的。从生理学的观点出发,我最多可以说我可能专一地一爱一另外一个女人,但并不是一爱一任何一个另外的女人。身材肥胖的阿尔贝蒂娜头发是棕褐色的,她不象红棕头发身材苗条的希尔贝特,然而她俩的体质都一样,她俩都有肉一感的双颊,双颊上都长着一对难以捉摸的眼睛。这样的女人是有些男人不屑一顾的,而这些男人又可能疯狂地一爱一上别的我“毫无兴趣”的女人。我几乎可以相信希尔贝特那喜好一婬一乐的倔强的个一性一已经移植到阿尔贝蒂娜体内,她俩的形体确实有所不同,然而我事后琢磨起来又觉得它们都呈现出了根深蒂固的相似之处。男人几乎永远以相同的方式感冒,生病,也就是说他之所以如此必定有情况的巧合;当他坠入情网时,那恋一爱一对象自然是某种类型的女人,而且类型还 十分广泛。阿尔贝蒂娜最初引起我浮想连翩的眼神和希尔贝特最初的眼神并没有绝对的不同。我几乎可以相信希尔贝特那令人难以捉摸的为人,她的喜好一婬一乐和她那倔强而诡诈的天一性一这次又回来通过阿尔贝蒂娜的形体重新诱一惑我了,她俩的形体当然各不相同,但也并非没有相似之处。就阿尔贝蒂娜而言,由于我们在一起而又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在这样的生活里我们整个的思想活动又自始至终都有一种令人痛苦的忧患感维持着经久不衰的内聚力,这样的生活也就不可能产生自我消遣和遗忘的裂缝,因此她在世时的形体就没有一天象希尔贝特的形体一样失去我在事后才意识到的(别人也许不会意识到)女一性一的魅力。然而她却去世了。我很可能会把她遗忘。谁知道某一天是否会有一个气质同样多姿多彩躁动不安而又富于幻想的人前来打破我的宁静呢?不过我并不能预见这些气质又会以什么样的女一性一形式体现出来。就凭希尔贝特我很难想象出阿尔贝蒂娜的形象,也想不到我会一爱一上她,犹如对凡德伊奏鸣曲的回忆并无助于我想象她的七重唱一样。此外,即使在我最初几次看见阿尔贝蒂娜时,我也认为我即将一爱一恋的会是别的姑一娘一。再说,如果我早一年认识她,我很可能会感到她象黎明前灰蒙蒙的天空那么毫无生气。如果说我对她的态度有了变化,那是因为她自己也起了变化,我给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写信那天,走近我一床一前的少女再也不是我在巴尔贝克认识的那个姑一娘一了,这或许只是一性一成熟期妇女的突变现象,或许是我永远也弄不清楚的某些情况造成的。无论如何,即使我在某一天可能会一爱一上的女人在某种程度上与她相似,即是说万一我不能完全自一由地选择妻子,我那种也许是必然一性一的选择,在比选一个具体的人更广阔的范围,在选择某一类型的女人方面,应该说还 是自一由的,而且在排除我对阿尔贝蒂娜的一爱一情的一切必然一性一时,那种并非完全自一由的选择也符合我的愿望。一个女人的脸庞比光线本身更经常地出现在我们眼前,因为我们即使双眼紧闭也没有一刻不在珍一爱一她美丽的眼睛,动人的鼻子,也没有一刻不在想方设法看到它们,这样的女人的确是天下无双的,然而我们都明白,如果我们生活在曾经遇见过她的那个城市以外的某个城市,如果我们在别的街区漫步,如果我们经常光顾的是别的沙龙,对我们来说就不会是她而可能是另一个女人天下无双。天下无双,我们难道真相信?象她这样的人是数不胜数的。然而在我们那热一爱一她的眼睛里,她是结实而不可摧毁的,多长的时间也无法为别人所代替。因为这女人通过各种神奇的召唤一味地调动着存在于我们身上的千百个一爱一情的零碎基因并把这些基因结合起来,统一起来,消除它们之间的空隙,我们自己则为勾画所一爱一之人的面一宠一而提供全部翔实可靠的材料。这样一来,即使我们在她眼里仅仅是芸芸众生之一员,也许还 是最差的一员,她在我们眼里却是天下无双的,而且我们终身都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确,我甚至已经非常清楚地感到这种一爱一情并不是必然的,不仅因为这种一爱一情有可能在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和我之间形成,而且也因为即使不是这样,我也对这种一爱一情本身有了认识,发现了它和我过去对别的女人的一爱一情有着过分相似的地方,而且感到这种一爱一情远比阿尔贝蒂娜本人博大,它不了解她却又包围了她,宛若海潮包围了一片小小的一浪一花。然而,由于我和阿尔贝蒂娜在一起生活,渐渐地,我再也无法挣脱我给自己铸造的锁链了;而把阿尔贝蒂娜本人和并非由她引起的感情联系起来的一习一惯又使我相信这种感情非她莫属,正如某个哲学流派所认为的,一习一惯总是把因果律的虚幻的力量和必然一性一强加给两种现象之间的简单联想。我曾以为我的社会关系和我的财富足以使我免除痛苦,而且这也许非常奏效,因为这些社会关系和财富已经使我失去了感觉、一爱一恋和想象的能力;我很羡慕可怜的乡下姑一娘一,由于没有与人一交一往,甚至没有电报,她在不可能人为地缓解自己的伤感时可以进行长时间的遐想。我如今才明白,如果说我已看清德·盖尔芒特夫人拥有的一切虽然足以使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变得无限之大,但这种距离已突然被下面这种主张消除了;社会地位的优越并没有什么积极的意义而且它是可以变动的;那么,在相反的意义上以此类推,我的社会关系,我的财富,我的地位与当今的文明提供给我享用的全部物质手段也只不过推迟了我和阿尔贝蒂娜倔强的逆反意志之间的肉一搏时间而已,阿尔贝蒂娜是不受任何压力影响的,正如在现代战争里准备齐全的炮火以及大炮了不起的射程只不过推迟了士兵之间肉一搏的时刻,在这样的时刻占上风的乃是意志力最坚强的人。我无疑是可以同圣卢保持电报和电话联系的,也可以和图尔的办公室保持联系,然而他们为此不是在白白等待而且毫无结果吗?毫无社会优越地位,毫无社会关系的乡下姑一娘一或文明趋于完善之前的人类由于欲求较小,由于不象我们那样为明知得不到的因此也是不现实的东西而惋惜,他们不是更少受痛苦吗?一个人总是对即将委身于他的人欲求更大,他在占有之前总抱着希望;所以惋惜是欲求的放大器。德·斯代马里亚夫人拒绝去森林的岛上晚餐,她的拒绝促使我一爱一上了她之外的另一个人。这种拒绝同样也可能促使我一爱一上她,如果我后来又及时见到了她的话,我刚得知她不来时便作出了似是而非的假设——而这个假设却兑了现——,我以为有人为她而妒一性一大发因而老把她从别人那里支开,我也许永远见不到她了,于是我苦恼不堪,真愿意为见到她而付出一切,这件事简直成了最令我揪心的事情之一了,幸好圣卢到来总算使这件揪心的事平息下来。人到了一定的年龄,他的一爱一情,他的情一妇都会成为忧虑的副产品,我们的过去和记录着这过去的体内的损伤又决定着我们的未来。对阿尔贝蒂娜来说尤其如此,我一爱一的人不一定必须是她这一点,即使不存在类似的一爱一情也已记录在我对她的一爱一情史里了,即是说已记录在我对她和她那些女朋友的一爱一情史里。因为这种一爱一情与我对希尔贝特的一爱一并不相同,它是建立在好几个少女平分秋色的基础之上的。我之所以和她的女友们相处甚篇,可能是因为有了她,也可能因为我感到她那些女友和她有些相似之处。总而言之,长期以来我完全可能是在她们当中犹豫不决,我从这位选到那位,当我自以为偏一爱一这一位时,只要那一位让我在约会中久候,拒绝和我见面,我必定会对那一位产生一爱一情。有好多次都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安德烈要去巴尔贝克看望我,如果说为了不显得我依恋她我事前已准备好对她撒谎说:“唉!您如果早几天来该多好!如今我已一爱一上了另一个姑一娘一,不过这不要紧,您还 是能使我得到安慰的。”那是因为在安德烈来看我之前,阿尔贝蒂娜已经对我失了信,我的心跳个不停,我以为我永远也不会看见她了,这说明我一爱一的是阿尔贝蒂娜。安德烈来到时,我确实对她说了这些(在得知阿尔贝蒂娜认识凡德伊小一姐时,我在巴黎也对她说过),她可能以为这是故意说出来的毫不真诚的话,如果我前一天和阿尔贝蒂娜过得很幸福,我倒也的确可能用她所说的那种不真诚的口气对她说:“唉!您早点来该多好,如今我已一爱一上另一个姑一娘一了。”当我得知阿尔贝蒂娜认识凡德伊小一姐时,阿尔贝蒂娜便取代了安德烈这时的位置。一爱一情总是一交一替发生的,因此,在同一时间里无论如何也只能一爱一一个人。不过以往也曾经发生过我几乎同时和那些少女中的两位闹翻的情况。首先采取主动的姑一娘一会使我恢复平静,而另一位如果继续与我不和,我一爱一的倒可能是她,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最终与之结合的人就不是前面那一位采取主动的姑一娘一,因为她能够抚一慰我——尽管不是有效地——遭受的后面这位姑一娘一的无情对待,这无情的姑一娘一如果再不回到我的身边,我最终是会把她遗忘的。然而也发生过这样的情况,我满以为她俩起码有一位会回到我的身边,可是在一段时间里却没有一个人回来。我为此倍受忧虑的煎熬,我的一爱一也成倍地增长了,我准备一有机会便终止对可能回到我身边的姑一娘一的一爱一,可是我又同时为这两个少女而痛苦万分。到了一定年纪的人就是这种命,而且这种命运很可能早期降临,那时比起你被抛弃来,一个活生生的人倒更可能促使你减少痴情,因为在你被遗弃时,对方已面目不清,此人的灵魂也已不存在了,到头来关于此人你便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你近期对他的莫名其妙的偏一爱一:为了不再痛苦你很可能需要此人让你说:“你接待我吗?”弗朗索瓦丝告诉我:“阿尔贝蒂娜小一姐走了”那天,我和阿尔贝蒂娜的分离仿佛成了我那么多次和别人分离的淡化了的象征。因为往往必须在分离的日子到来时我们才可能发现我们是在相一爱一,甚至才可能真变得在相一爱一。
在一次白白的等待或一声拒绝便可以决定选择的情况下,被苦痛激发起来的想象力发挥得如此神速,它以极为迅猛的速度促成那刚产生而尚未成形的一爱一情,这一爱一情几个月来一直处在萌芽状态,因此赶不上心灵活动的智力便不时出来惊呼:“你真是疯了,什么样的新念头能让你生活得这么痛苦呢?这一切都并不是真正的生活呀。”的确,此刻那不忠实的姑一娘一如果没有重新去纠缠你,某些使你身心平静的消遣就完全可能使这份一爱一情流产。无论如何,和阿尔贝蒂娜的共同生活尽管本质上并非必然,它对我却已变得不可或缺了。我在一爱一上德·盖尔芒特夫人时曾害怕得发一抖,因为我心里明白她那不仅是姿色而且是地位和财富的诱一惑力实在是太大了,她有太多的自一由去属于别的太多的人,因此我对他的影响力实在太微不足道了。阿尔贝蒂娜却家境贫穷,地位卑微,她一定非常希望嫁给我。然而我却并没有做到独自占有她。无论你社会地位如何,你的预见如何明智,事实上你是不可能去左右另一个人的生活的。
为什么她不告诉我“我有这种嗜好”?我也许会让步,也许会允许她去满足这种嗜好。我读过的一本小说里有一个女人,一爱一她的男人无论怎样要求都无法使她开口说话。我读小说时认为这种局面是荒唐的;我想,换了我,我一定会先强迫这个女人说话,这之后我们之间便会互相理解。何必去寻那许多毫无意义的烦恼呢?到如今我才看出来我们并不能随一心一所一欲地想不寻烦恼就不寻烦恼,我们个人的意志再坚强也属枉然,别人并不去服从我们的意志。
而那些支配着我们又使我们盲目相信的实情,那些令人痛苦而又无法逃避的实情,我们感情的真相,命运的真相,有多少次我们不知不觉而又不情愿地用我们自以为是谎言的话语将它们说了出来,然而事变的结局又在事后证明了这些话具有预言的价值。我清楚地记得我们俩说过的一些话,当时我们并不清楚它们内涵的真实一性一,我们在说话时甚至相信自己在演戏,与话语所包容的我们并不清楚的内涵相比,话语的虚假一性一并不重要,也引不起人们的兴趣,它仅仅局限在我们那可怜的不真诚的范围之内。谎言、谬误都存在于我们看不见的深刻的现实之下,而真相却在其上,有我们情格中的真相,这种我们无法把握其本质规律的真相需要“时间”方能得到揭示,我们命运的真相也是如此。在巴尔贝克,我对她说:“我看见您次数越多,我就一爱一您(而正是时刻耳鬓厮一磨的亲密感以忌妒的形式促使我如此依恋于她的),我觉得我可能对您的头脑有所裨益”;我在巴黎说:“尽量小心些。您想想,万一您出了事故,我会受不了的(而她却说:‘我可能会出事’)”,我说这些话时满以为自己在说谎;在巴黎时,一天晚上我装出想离开她的样子对她说:“让我再看看您,因为要不了多久我再也看不见您了,而且永远也看不见了”;她呢,就在这天晚上她看看自己的周围说:“真难想象我再也看不见这个房间了,还 有这些书,这架自动牌钢琴,这住宅里的一切,我真无法相信,但这却是事实”;末了是她最近写的那几封信,她写道(也许一边写一边自言自语“我这是在装假”):“我给您留下我个人最美好的”,(如今她的聪慧,她的善良和美貌不是果然一交一给了我忠实有力的可惜又是不牢靠的记忆了吗?)还 有:“这一刻,这历暮色苍茫和我们那将离别而显得格外黯然神伤的一刻,只有在我的脑海已被深深的夜色笼罩时才会从我的脑海里消失”(这句话写在她的脑海果然被深深的夜色笼罩的前夕,那天,在她脑海里倏忽即逝但又被忧虑分割到无限小的闪光里,她也许清楚地看到我们最后那次散步,人在一切都抛弃了他时会给自己建立一种信念,有如无神论者在战场上变成了基督徒,她当时也许在向那位她经常诅咒而又十分尊敬的朋友求救,这位朋友自己——因为所有的宗教都大同小异——也残酷地盼望她有认识自己的一天,盼望她临终时向他敞开胸怀,向他忏悔,在他心上死去)。
即使她当时来得及认识自己,我俩也只能在幸福已不可能实现或者正因为幸福已不可能实现时才会双双明白我们幸福之所在,明白我们应当做些什么,而且明白这一切我们都做不到了,之所以做不到,或因为我们在可能做这些事情时把事情延误了,或由于这些事情只有被投进想象中的空泛理想而且从有生命的环境的淹没中挣脱出来,从那使一切变得累赘而丑陋的淹没中挣脱出来时才可能获得强大的魅力并且显得容易实现,既然如此,那又何必为之呢?人会死的想法比死更为残酷,但这种想法又不如知道另一个人已死的想法那么残酷,人会死的想法也不如这样的事实残酷:一个活生生的人被现实吞没之后,现实的一切复归于平静,甚至在吞没处见不到一丝波动,而那被吞没的人却已被排除在这现实之外了,在这样的现实里希望已不复存在,知觉也已溟灭,而且很难从这个现实再加溯到“被吞没的人曾经生活过”这样的概念,而在回顾他生前历历在目的往事时,也同样难于想象这样的人竟会和毫无实感的形象相联系,会和人们读过的小说人物的往事相联系。
她在去世前给我写的信,尤其是她发来的最后一份电报向我证实了如果她还 活着她完全可能已回到了我的身边,我至少可以为此而感到高兴。我觉得这不仅显得更柔和,而且显得更美好,没有这份电报事情会不那么完善,会缺乏艺术和命运的象征意味。事实上,这个事件即使以别的方式发生也会具有那样的象征意味;因为任何事件都像一个特殊形态的模子,无论是什么样的事件,只要它们的发生中断了一连串的行为同时似乎为这些行为作出了结论,它们就一定会给这些行为勾画出轮廓,而且我们还 会认为这是唯一可能的轮廓,因为我们并不知道还 会有什么别的轮廓可能代替这样的轮廓。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有这种嗜好”?我也许会让步,会允许她去满足这种嗜好,而且此刻我还 会拥抱她。不得不去回顾她离开我的前三天还 赌咒发誓地对我撒谎说她和凡德伊小一姐的女友没有那种关系而她脸上的红晕却在对这种关系进行忏悔,这多么令我伤感!可怜的小家伙,她不愿起誓说她那天想去维尔迪兰家的愿望与重见凡德伊小一姐和她的女友的乐趣无关这一点起码还 是诚实的。她为什么又不彻底承认呢?她这样无视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请求而矢口否认,根本不愿对我说“我有这种嗜好”,我可能也有些错误。我之所以可能有些错误,是因为在巴尔贝克时,有一无从德·康布尔梅夫人家作客回来,我首次要求阿尔贝蒂娜作出解释,当时我无论如何也很难相信除了她与安德烈过分热烈的友情之外她怎么可能还 有别的什么,我当时过分粗一暴地表示了我对这类不一良一习一惯的厌恶,我谴责的方式也过于斩钉截铁。我现在已想不起来在我天真她宣称我对这类事深恶痛绝时阿尔贝蒂娜的脸是否发红了,我之所以想不起来,是因为往往在事后很久我们才会想到去探究某个人在我们一点不注意他的时候采取了什么态度,当我们后来又想起这次谈话时,也许正是他当时的态度可能澄清某个使人心碎的难题。然而我们的记忆却总有空白,我们便因此而寻不到事情的蛛丝马迹。甚至有些在当时已经显露出重要一性一的事情都常常引不起我们足够的重视,我们没有认真听某一句话,没有去注意某一个手势,或者把它们抛在了脑后。过些时候,当我们如饥似渴地希望发现什么真相时,我们回顾推断,推断回顾,象翻阅回忆录似的去翻阅我们的记忆,即使翻到了这句话这个手势的地方也还 是想不起来,于是我们便重起炉灶,沿着同一个轨迹再翻它20遍,可是徒劳,而且再也翻不下去了。她当时脸红了吗?我不知道她是否脸红了,但她不可能没有听见我的话,后来在她正准备向我坦白的当儿,也许正是因为回想起了我说过的那些斩钉截铁的话她才裹足不前的。现在她已经踪迹全无,我即使从地球的南极走到北极也不可能再遇见她了;已在她身上锁闭起来的现实又已变得平淡无奇,使沉没了的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只剩下了一个名字,就象那位德·夏吕斯夫人一样,认识她的人谈到她时也只不过不疼不痒地说说“她真是妙不可言”而已。然而我却一刻也不能设想会存在阿尔贝蒂娜意识不到的现实,因为她在我身上的存在太牢固了,我的全都感情,全部思想都和她的生命息息相关。倘若她了解这一点,她看见男友对她如此不能忘怀也许会受到感动,因为如今她的生命既已完结,她也许倒会对她昔日漠不关心的事情感受格外深刻。然而正如人们由于害怕所一爱一之人不忠实而自愿摒弃自己哪怕最秘密的不忠之举一样,我一想到如果死者的生命在某处犹存,我外祖母了解我对她的遗忘与阿尔贝蒂娜了解我对她的追忆一定会同样清楚,一想到此我就感到不寒而栗。总的说来,甚至就同一个死者而言,难道你就可以肯定得知她了解某些事情而感到的欢乐足以抵销以为她什么“全”知道的恐惧吗?某些时候,无论我们可能作出多么残酷的牺牲,我们也会在我们的挚友死后放弃把他们继续作为朋友来纪念,原因是我们害怕他们死后也同样对我们加以评判,不是吗?
我那想探究阿尔贝蒂娜做过些什么的妒一性一十足的好奇心是无边无际的。我收买过好多女人,她们却没有向我提供任何消息。这种好奇心之所以如此恒久不衰,是因为对我们来说人并不可能倏忽死去,他仍旧沐浴在某种生命的光晕里,这和真正的永生毫不相干,但这种光晕却会使死者继续占据我们的思想,就象他在世时一样。他仿佛出门旅行了。这是一种无神论式的生命不灭。与此相反,一爱一情如果已经停止了。在引起好奇心的人离开人世之前这种好奇心就会泯灭。因此我从没有设法去打听某个晚上希尔贝特究竟和谁在香榭丽舍大道散步。不过我清楚感到这类好奇心都是一个模一式,它们本身并没有什么价值,也不可能维持很久。然而我仍旧甘愿牺牲一切以令我痛苦的方式去满足这些昙花一现的好奇心,尽管我事先已经明白,阿尔贝蒂娜之死一逼一使我与她分离同我和希尔贝特甘心情愿分离一样最终会使我把她淡忘。正是这些考虑促使我派埃梅去了巴尔贝克,因为我感觉到他可以实地调查出许多事情来。
倘若阿尔贝蒂娜知道随后发生的事,她也许会留在我的身边。不过这就等于说一旦她能看见她自己离开人世,她一定更愿意留在我的身边继续活下去。就凭这种假设所包涵的矛盾本身,提出这种假设就是荒谬的。而且这种假设也并非毫无害处,因为一想象阿尔贝蒂娜如果知道这一切,如果在她反思时她明白了这一切她会多么高兴回到我的身边,我就仿佛看见了她,我就想拥抱她,可惜这已不可能了,她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她死了。
我在想象里前往天上去寻觅阿尔贝蒂娜,象这样的夜晚我从前也和她共同遥望过同样的天空;我竭力使我的一爱一升腾到她喜一爱一的月光那边,升腾到她的身边,给不能继续生存下去的她带去安慰,向如此遥远的人儿奉献的一爱一就好比宗教,我的相思也象祈祷一般朝她飞升而去。人的愿望是非常强烈的,愿望又会产生信仰,我曾相信阿尔贝蒂娜不会出走,因为这是我的愿望;我希望她不死,便相信她没有死;我阅读起转桌上的书籍来,我开始相信灵魂不灭是可能的。然而光灵魂不灭并不能使我满足。我还 必须在我死后寻找到有形有灵的她,就好象永恒已变成了和生命相似的东西似的。我说“和生命相似”是什么意思?我的要求更高。我希望死神永远也别剥夺我的欢乐,然而并不只是死神在剥夺我们的欢乐。没有死神这些欢乐也会逐渐减弱,在往日的一习一惯和新的好奇心作用下,这些欢乐已在开始减弱了。而且在生活中,阿尔贝蒂娜即使在身一体方面也可能会逐渐发生变化,我也会日复一日地去适应这些变化。然而我现在还 只能回忆起她的某些瞬间,因此我非常希望能在回忆中重新看见她即使在世也不可能复得的样子;我希望在回忆中看见的其实是一种奇迹,因为这奇迹能够补偿记忆力的天然而专横的局限,这种奇迹是不可能来自过去的。不过我是以古代神学家的天真去想象这栩栩如生的女人的,我想象她对我作出了解释,不是她可能作出的解释,而是新近的矛盾使她在生前总是拒绝对我作出的解释。这样,她的死既然是某种梦幻一般的东西,我对她的一爱一也就仿佛成了她意想不到的幸福;对她的死亡我只考虑那是合适而理想的结局,这结局可以使一切变得简单而且得到妥善的解决。
有时我想象我们聚会的地点并不很远,并不是在另一个世界。当年我认识希尔贝特只为了和她去香榭丽舍游玩,晚上在家时我曾想象我即将收到她的信,她在信中会向我表白一爱一情,我还 曾想象她即将走进我的家,如今一种同样强烈的愿望也和那次一样不顾妨碍它的物质规律(那次是和希尔贝特,我的愿望归根结底还 是没有错,因为最后还 是它胜利了)又使我想象我即将收到阿尔贝蒂娜的短简,她在短简里会告诉我她骑马时的确出过一次事故,不过出于某些一浪一漫的原因(总之,一些被认为早已死了的人也曾遇到过这类情况),她不愿意让我知道她已康复,如今她后悔了,要求回来同我一起生活而且同我白头偕老。我还 ——我同时在让自己明白一些似乎很通情达理的人也会干出些什么样甜蜜蜜的蠢事——感到对她死亡的深信不疑和对看见她走进来所抱的从未泯灭的希望同时在我身上并存着。
我还 没有得到埃梅的消息,他恐怕已经到达巴尔贝克了。我的调查内容无疑是次要的而且内容的选择也有很大的随意一性一。如果阿尔贝蒂娜过去的生活的确应该受到谴责,这样的生活一定会有格外重要的内容,只不过出于偶然的原因我没有能象那次抓住有关晨衣的谈话和阿尔贝蒂娜脸红的迹象一样去琢磨这些内容罢了。准确地说这些事于我并不存在,因为我并没有亲眼看见过。我特别强调那一天而且几年以后又竭力回顾那一天,这纯粹是随一心一所一欲的做法。如果说阿尔贝蒂娜喜好女人,那么她一生中这天以外的好几千个日子如何度过我既然都不知道,对我来说了解这些日子也应该是饶有兴趣的;我就应该打发埃梅去巴尔贝克别的许多地方,去巴尔贝克以外的许多城市。然而正因为我并不清楚她如何度过了这些日子,这些日子也就不曾在我的想象里再现过,它们在我的想象里根本就不存在。对我来说所有的人和事只有个别存在于我的想象里才算存在。如果还 有千万个相同的人和事,在我眼里这个别存在的就变成很有代表一性一的了。如果说在对阿尔贝蒂娜的怀疑方面我早就想知道淋浴是怎么回事,同样在她对女人的一性一欲方面,尽管我知道有大量的少女和女仆与她们大同小异而且我也完全可能无意间听到别人议论她们,我还 是愿意了解曾个别存在于我想象中的那两个——因为圣卢向我谈到的是她们——即去过一妓一院的姑一娘一和普特布斯夫人的女仆。正如圣卢所说,我的健康情况,我的犹豫不决,我的拖拉作风使我难于实现任何该作的事,使我一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推迟澄清某些疑虑而且推迟实现某些愿望。不过这些事情仍旧存留在我的记忆里,我给自己许愿一定要了解其中的真相,因为只有这些事萦绕在我的心间(其它的事在我印象里是无形的,不存在的),还 因为我从现实中偶然选中这些事情,这本身就构成一种保证,即正是通过这些事情我可以接触到一点事实,接触到一点令人垂涎三尺的真实生活情景。再说,只要有一个一精一心挑选的事实不就可以使实验者得出一条普遍一性一的规律以揭示千百个类似事实的真相了吗?阿尔贝蒂娜尽管还 留在我的记忆里,由于她在世时只是一次一次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她在我记忆里便只留下了零零碎碎的时间概念,但这丝毫不妨碍我恢复她的统一的形象,使她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我希望作出总的判断的正是对这活生生的人,我想知道她是否对我说过谎,她是否一爱一好女色,是否为了更自一由地和她们会面她才离开了我。那淋浴场女侍说的话也许会使我一劳永逸地了结对阿尔贝蒂娜不一良一习一惯的怀疑。
我的怀疑!唉,我原以为看不见阿尔贝蒂娜于我是一件无所谓乃至惬意的事,直到她出走时我才发现自己的错误。直到她去世时我才明白我以为自己有时盼望她死而且设想她的死会使我得到解脱那是怎样的错觉。同样,我在收到埃梅的信时才明白,我之所以一直没有为怀疑阿尔贝蒂娜的德行而痛苦万分,是因为实际上那根本算不上是怀疑。我的幸福,我的生活要求阿尔贝蒂娜贞洁娴淑,于是我就说一不二地肯定她是贞洁娴淑的。带着这种预防一性一的信念,我就可以毫无危险地听任我的思想去和各种假设瞎折腾了,在我的思想里这些假设有鼻子有眼但我并不相信它们。我对自己说:“她也许一爱一好女色”,就象人们说“我今晚可能会死去”一样;他们说是说了,但自己都不相信,他们还 在为明天盘算呢。我错误地认为自己对阿尔贝蒂娜是否一爱一好女色毫无把握,因此算在她账上的错误事实除了我自己经常预料到的都不可能带给我别的什么,这说明为什么在看到埃梅的信里提到的那些画面、那些对别人来说毫无意义的画面时,我感到一种始料未及的痛苦,一种我迄今未曾感受过的最酷烈的痛苦,这种痛苦结合那些画面,结合,唉!阿尔贝蒂娜本人的形象,形成了一种化学里叫作沉淀的现象,其中一切都是不可分的,我用纯属一习一惯的方式从其中分离出来的埃梅的信却又不能使我得到任何概念,因为信中的每一个字一出现便立即被它引起的苦痛改变了,永远染上了信件引起的苦痛的色彩。
“先生,
“我没有早一些给先生写信请先生原谅。先生委
托我看望的人有两天不在,我希望回报先生对我的
信任,所以不愿意空手而归,我刚才终于和这个人
一交一谈了,她还 清楚记得(阿小一姐)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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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埃梅初通文墨,他想把阿小一姐写成斜体或加上引号。然而他想写引号时却画了个括号,他想加括号时又画上了引号。弗朗索瓦丝也是这样把某人在我们那条街住下来说成停下来,又把停一会说成呆下来,老百姓的错误在于经常把一些说法互换——法语也是这样——这些说法在几个世纪以来早已互相调换过位置了。——作者注。
“据她说先生猜想的事完全是确实的。首先每次
阿尔贝蒂娜小一姐去浴池时都是这个女侍照顾的。阿
小一姐经常和一个比她年纪大的高个儿女人一起去淋
浴,这高个儿女人总是穿一身灰色衣服,淋浴场女
侍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只因常见她去那里找一些少
女所以认识她。不过自从她认识(阿小一姐)后她再
也不去注意其他的姑一娘一了。这个女人和阿小一姐总是
把洗澡间的门关上,在里面呆很久,而且穿灰衣服
的女人起码给和我说话的这个女人10法郎小费。就
象这个女人对我说的,您想如果她们只是随便瞎一浪一
费时间准不会给她10法郎小费。阿小一姐有时还 和一
个黑皮肤的女人一道来,这个女人有一副长一柄一眼镜。
不过和(阿小一姐)一道来得最多的是一些比她年轻
的姑一娘一,尤其是一个有一头红棕色头发的姑一娘一。除
了穿灰衣服的太太,阿小一姐惯常带来的人并不是来
自巴尔贝克,恐怕常常是从远方来的。她们从不一
道走进来,不过阿小一姐进来时总叫我把淋浴一室的门
开着,说她在等一个朋友,可是和我说话的这个人
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这个人无法对我说得更详细了,
因为她已记不大清楚,“过了这么长时间这很容易理
解。”再说这人也没有设法去了解,因为她很谨慎,
而且那样对她有利,因为阿小一姐让她赚了很多钱。得
知她死了时这人打心眼里受到了触一动。这么年轻就
夭亡的确对她和她的亲属都是很大的不幸。我等着
先生的命令,不知我是否能离开巴尔贝克,我想我
在那里也得不到更多的东西了。我还 要感谢先生让
我作这样一次旅行,这次短促的旅行遇上的天气再
好不过了所以格外愉快。今年海水浴季节可能很不
错。大家都希望先生在今年夏天来这里小住。
“我再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奉告了”,云云。
要想明白这些话使我震动到什么程度,就必须回过头想想我提出的有关阿尔贝蒂娜的问题并非次要的,无所谓的问题,并非鸡一毛一蒜皮的问题,并非我们实际上经常互相询问的有关我们以外的所有的问题,象这样互相询问我们可以在思想不受影响的情况下去痛苦、谎言、罪恶和死亡当中漫步。不,那是有关阿尔贝蒂娜的最本质的问题:她究竟是什么人?她想了些什么?她一爱一好什么?她对我撒过谎吗?我和她的共同生活是否和斯万与奥黛特的共同生活同样可悲?埃梅的回答尽管不是一般一性一的而是对个别问题的回答——正因为如此——这回答所触及的才真正是阿尔贝蒂娜和我内心最深处的东西。
透过出现在我眼前的阿尔贝蒂娜偕灰衣女人经过小巷去淋浴场的情景,我终于对她过去这段经历有了一鳞半爪的了解,这段经历比起我在我记忆里或在阿尔贝蒂娜的眼神里看到的令我觳觫的经历,其神秘和可怕的程度似乎毫不逊色。换了我以外的任何人恐怕都会认为这些零碎的情节毫无意义,阿尔贝蒂娜既然死了,我也就不可能让她亲自驳回这些情节而这种无能为力几乎就等于某种可能一性一了。不过这些情节即使确凿无误,即使她自己也已供认不讳,阿尔贝蒂娜的错误(无论她出于良知认为那些事无辜抑或应当受到谴责,也无论她出于一婬一欲认为那些事趣味无穷抑或平淡乏味)恐怕很可能不会使她象我一样感到无法表达的极度憎恶。我自己呢,借助我和女人的恋一爱一经历,尽管这些女人对阿尔贝蒂娜来说不一定是一回事,我也能够多少猜出一些她的感受。的确,一想到她象我过去那样欲壑难填,象我过去对她说谎那样对我谎话连篇,一想到她为这个或那个少女忧心忡忡,象我为斯代马里亚小一姐破费,为另外许多人破费,为我在郊野遇到的农家女破费一样为那些少女破费,一想到这些我已开始感到苦恼了。是的,我以往的欲念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帮助我理解她的欲念;这种欲念越强烈,它们引发的苦痛便越酷烈,想到这点已经是一种巨大的痛楚了;就好比这些欲念以相同的系数在感觉的代数式里重新出现,不过不是加号而是减号。然而就阿尔贝蒂娜而言,根据我本人所能作出的判断,她无论以多大的毅力对我隐瞒她的错误——我以此猜测她一定自以为有过失或者害怕使我难受——由于她是在闪烁着欲念的想象力的亮光里任意铸成她的错误的,这些错误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和生活里其它的东西同样一性一质的东西了,成了她没有勇气拒绝的乐趣,成了她竭力隐瞒以避免在我这里引起的苦痛,然而乐趣也好、苦痛也好,它们都可以列入生活里其它的乐趣和苦痛之中。不过对我来说,阿尔贝蒂娜去淋浴场而且准备给小费①的画面是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在我自己无法构思这样的画面的情况下自外而来的,我是从埃梅的信里得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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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如今我毕竟更一爱一她了,她是那么遥远;一个人在场时总是把我们和唯一的现实,和我们在思考的现实分开,所以我们的痛苦可以得到缓解;而他不在场时,我们的痛苦又会因为一爱一而死灰复燃。——作者注。
阿尔贝蒂娜和灰衣女人有意地悄悄去淋浴场这件事无疑使我看出了她们定下的约会以及她们去淋浴场某个单间里做一爱一的一习一惯,这种经历意味着堕一落,意味着一种巧加掩盖妥为安排的双重生活,这些画面给我带来了阿尔贝蒂娜有过失的可怕消息因此立即引起了我肉一体上的痛苦,而且从此以后这些画面与我的痛苦再也分不开了。然而我的苦痛又会立即反过来影响这些画面;一个客观事实,一个图景总是根据接触它的人的内心状态而有所不同。苦痛可以象酩酊大醉一样强有力地改变现实。灰衣女人,小费,淋浴,阿尔贝蒂娜与灰衣女人有意前去的那条小巷,这些画面一经与苦痛结合便立即被苦痛改变成与它们可能给别的人留下的印象截然不同的东西:管窥某种充满谎言和过失的生活的手段,而我过去却从来未想到会有这样的生活;我的痛苦立即使这些画面变质了,我在普照人间景象的亮光里是看不见这些画面的,这是另一个世界的画面片段,它们属于一个陌生而可诅咒的世界,它们是“地狱”的景观。“地狱”就是整个巴尔贝克,整个邻近巴尔贝克的地方,埃梅的信上说,阿尔贝蒂娜常从那些地方把比她年幼的小姑一娘一带到淋浴场。从前我曾想象巴尔贝克有一个谜,等我去那里生活时这个谜便消失了,在我认识了阿尔贝蒂娜之后,我又曾希望重新把握这个谜,因为当我看见她走过海滩时,当我发疯似的唯愿她不是一个贞洁的少女时,我想她也许能够体现这个谜,如今这个谜又怎样令人憎恶地渗透了与巴尔贝克有关的一切啊!车站的名字,阿波隆维尔……当年我在晚间从维尔迪兰家回去时,一听见这些名字我就感到它们是那么亲切,那么使人安心;如今一想到阿尔贝蒂娜曾停留在某个车站,曾从一个站漫步到另一个站,而且可能常常骑车到第三个站,这些站名便使我产生极大的忧虑,这种忧虑比我第一次看见这些车站时感到的忧虑更为强烈,那次我同外祖母在到达我还 没有去过的巴尔贝克之前,我看见这些车站就象地方投资的小铁路那样乱作一一团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