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可没有勇气去一温一柔之乡里自我陶醉,去幻想阿尔贝蒂娜叫我“我心中唯一的一爱一”,而且承认她“以为受束缚”是一种误解。我明白,人在看小说时不可能不把自己心一爱一的女人的特点和女主人公联系起来。然而即使小说的结局是圆满的,我们自己的一爱一情却并没有进展,等我们把书合上,我们所一爱一的而且在小说里终于朝我们走过来的人在生活里却并没有更热一爱一我们。
我气冲冲地打电报给圣卢让他尽快赶回巴黎,这至少可以不显得我们在进一步坚持我渴望掩盖起来的尝试。然而在圣卢按我的指示回来之前,我竟收到了阿尔贝蒂娜本人拍来的电报:
“我的朋友,您派您的朋友圣卢来我姨母家,这简直是发疯。亲一爱一的朋友,如果您需要我,为什么不直接给我写信呢?
我会很高兴回来的;别再采取这样荒谬的步骤了。”
“我会很高兴回来的!”她这么说是因为她为她的出走后悔了,她只想找一个借口回来。因此我只须照她说的去做,给她写信说我需要她,她便会回来。这么说我又要见到她了,见到她这个巴尔贝克的阿尔贝蒂娜了(因为,自她出走以后,对我来说她又成了巴尔贝克的阿尔贝蒂娜;这就象一只贝壳,你一直把它放在五斗橱上就不会再去注意它,可是一旦你将它送了人或把它遗失了,一离开它你就想念它,而且再也不那样行一事了,她就象这样一只贝壳,因为她使我忆起了大海的碧波万顷的宜人美景)。而且不仅她个人变成了想象中的人,也就是令我渴念的人,连我与她共同的生活都变成了想象中的生活即摆脱了一切困境的生活,因此我想,“我们会多么幸福!”不过,我既然有把握让她回来,就不应该显得急不可耐,倒反而应当消除圣卢的尝试所产生的恶劣印象,以后我仍然可以否认此事,我要说这是圣卢自己去干的,因为他一直赞成我们结婚。
可是再读她的来信时,我对信里太缺乏她个人的东西仍然感到失望。字迹当然表达我们的思想,我们的面部表情也如此;我们总是和某种思想并存的。然而一个人的思想毕竟得先传布到他那睡莲一般快活的花冠式的脸庞然后才呈现在我们眼前。这当然会使思想改变许多。这种永恒的差距使我们在等待我们理想中的一爱一人时,在每次约会里见到的实实在在的人都和我们的理想大相径庭,也许这正是我们在一爱一情上永远感到失望的原因之一吧。此外,在我们想向这个人要求点什么时,我们得到的却是一封反映她个人的东西少而又少的信,有如在代数的字母里算术的确切数字已荡然无存,而算术数字本身已经不包含加多少水果或鲜花这类实质一性一的东西了。然而,“一爱一情”,“被一爱一”以及她的信件,也许这一切仍然是对同一种现实的说明(尽管一一审视它们时感到如此不满意),因为我们只是在念信时才感到似乎不满足,而在信还 未寄到时,我们却感到痛苦难熬,也因为这封信毕竟可以使我们的忧虑得到缓解,即使它不能用它黑色的符号满足我们的希望,何况在怀抱希望时我们也意识到信件毕竟只相当于话语,微笑,吻,却不是这些东西本身。
我给阿尔贝蒂娜写了信:
我的朋友,我正好要给您写信,我感谢您对我
说,倘若我需要您,您会赶回来;您能站得这么高
来理解对老朋友的忠诚,这很好,这只会使我更加
尊重您。不,我没有请求您回来,将来也不会这样
做;至少在今后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们的重逢也许
不一定会使您感到难受,硬心肠的姑一娘一。而这样的
重逢却会使我,使您认为有时显得那么冷漠的我非
常难受。生活使我们分手了。我认为您作了极明智
的决定,而且这个决定作得也正是时候,有非常了
不起的预见一性一,因为您正是在我母亲同意我向您求
婚的第二天出走的。我收到她的信(同时也收到了
您的信!)之后本来想在睡醒时告诉您的。也许您是
害怕这之后再走会使我难过。我们也许会把我们的
生命联在一起,这对我俩来说,谁知道呢,也可能
会是一种不幸。果真如此,您还 是为您的明智庆幸
吧。我们如果再见面,也许会前功尽弃。并不是再
见您于我已没有诱一惑力,而是我没有能耐去抵制这
种诱一惑。您明白我是个不坚定的人,而且我多么健
忘。因此没有必要同情我。您常对我说,我是格外
容易受一习一惯支配的人。我已在开始培养没有您而生
活的一习一惯了,不过这一习一惯还 不够牢固。我和您一起
生活的一习一惯尽管已被您的出走打乱,这些一习一惯在目
前显然还 是最牢固的。当然它们并不可能长久地维
持下去。出于这个原因,我甚至想到了要利用这最
后的几天,在这几天里我们见面于我还 不至于象半
个月或更短的时间以后那样成为一种……(原谅我
的坦率)一种麻烦,——我想在彻底遗忘之前利用
这几天和您一起处理一些小小的具体问题,在处理
这些问题时,您这位可一爱一而好心的朋友是可以为那
个曾有五分钟自以为是您的未婚夫的人帮帮忙的。
我不怀疑母亲会同意我,另一方面我也希望我俩都
拥有自一由,这种自一由您过去出于好心为我牺牲得太
多了,这种牺牲如果单为几个礼拜的共同生活还 可
以接受,然而如果我们必须白头偕老(在信上告诉
您我曾想到这件事再有几秒钟就可能成为事实,这
几乎使我感到难过),这种牺牲就变得令您我都十分
憎恶了,因此我曾考虑按尽可能独立的方式安排我
们的生活,作为这种共同生活的开端,我曾希望您
拥有那条游艇,您可以乘坐这条游艇出门旅行,与
此同时,无限忧伤的我会去港口等待您;我知道您
佩服埃尔斯蒂尔的鉴赏力,我已写信向他请教。陆
上一交一通方面,我曾希望您拥有汽车,只属于您自己
的汽车,您可以乘坐这辆汽车随一心一所一欲地外出、旅
行。游艇已基本造好,根据您在巴尔贝克表示的意
愿,给它命名为“天鹅号”。我记得您最喜欢罗尔斯
牌汽车,我已订购了一辆。不过,既然我俩已永远
不再见面,在也就不想请您收下这已变成废物的船
只和汽车了,对我来说它们已毫无用处。因此我考
虑——我是以您的名义通过中间人订购的——也许
您可以通过退订使我避免购买这些无用的东西。不
过,这件事,还 有别的许多事都需要当面谈谈。我
又想,在我还 有可能再一爱一您的这段时间,当然,这
段时间不会持续太长,为一条帆船和一辆罗尔斯·
罗伊斯而见面,而拿您一生的幸福冒险——因为您
认为您的幸福就在于远离我而生活——,这简直是
发疯。不,我宁肯留下罗尔斯,甚至留下那条游艇。
我既然不用它们了,而它们又有幸一个无帆无桨地
系在港口,一个呆在车棚里,我准备请人在游艇……
(我的上帝,我不敢用一个不准确的字称呼那个部位
从而犯异端的错误,使您反感)上刻上您喜欢的马
拉美的诗句……您还 记得,这首诗是这样开始的:
“圣洁的,生机盎然而美丽的今天。”唉,今天已不
再是圣洁的,美丽的了。而那些和我一样明白他们
会迅速用今天创造出可以忍受的“明天”的人却令
人难以忍受。至于罗尔斯,值得在它上面刻上同一
个诗人的这些您认为难于理解的诗句:
轮般发出轰鸣飞出的红色火星
告诉我我是否喜欢
看那火光划破的长空
燃一烧的火花飞一溅
也看那车轮在火红中消失
我车上那唯一残留的车轮
永别了,我的小阿尔贝蒂娜,谢谢您在我们分
别的前一天还 同我作了一次令人愉快的散步。这次
散步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回忆。
附言——关于您认为的圣卢向您姨母所作的建议(我怎么也不相信圣卢在土兰)我不作回答。这是福尔摩斯那一套。您把我看成什么人啦?
正如我从前对阿尔贝蒂娜说“我不一爱一您”以博得她的一爱一;说“我看不见谁我就忘记谁”好让她经常来看望我;说“我决定离开您”以防止一切分手的念头;——眼下,当然是因为我切盼她一周之内返回我才说“永别了”;因为我想再看见她我才对她说“与您见面我会感到很危险”;由于和她分居于我仿佛比死还 糟我才在信上对她说“您说得对,我们在一起可能会很不幸”。唉,在写这样一封假惺惺的书信以显示我并不依恋她(这是我从往日对希尔贝特的一爱一情里保留下来并转到我对阿尔贝蒂娜的一爱一情里的唯一的骄傲),并自我陶醉地说一些只能感动自己而不能感动她的话时,我本该首先预见到这封信的效果可能适得其反,即可能使她认可我所说的话而弄假成真,因为即使阿尔贝蒂娜不如她表现出来的那么聪明,她也不会有一刻怀疑我所说的话是假的。且不说我在信中不打自招的意图,即使我不是紧接着圣卢的尝试给她写这封信,我写信这个事实本身也足以向她表明我在盼望她回来,也足以劝示她听任我作茧自缚愈陷愈深。再说,我既然已经预见到结果可能适得其反,我就应当进一步预见到她的答复很可能骤然使我对她的一爱一发展到最强烈的程度。而且我应当在发信之前就考虑到,一旦她用同样的口气给我回信表示她不愿意回来,我是否有足够的力量控制我自己的痛苦,强迫自己保持沉默,不给她发“回来”的电报或不再派去替一我受过的另外的什么人,如不然,在我已经给她写信说明我们不再见面之后,这就会再明显不过地向她表明我少不了她,而且可能导致她更为有力地拒绝我,也可能使我在忍受不了忧虑的情况下动身去她那里,谁知道呢?也许还 得不到她的接待。这恐怕是三项笨拙之至的举动之后最糟糕的蠢事,这之后我也只得在她家的门前自一杀了。然而构成心理——病理世界的灾难一性一的方式又决定了蠢举,这种必须不顾一切加以避免的蠢举恰恰是使人得到安慰的举动,这举动在我们明白它的后果之前给我们展示出新的充满希望的前景,以此帮助我们暂时摆脱象那样的拒绝会给我们造成的难以忍受的痛苦。因此,当痛苦实在太剧烈时,我们便忙不迭去干蠢事,诸如写信,让人代为求情,前去看望,表明自己离不开所一爱一的人之类。
然而对这一切我却全无预见。我以为写这封信的结果似乎反而会是促使阿尔贝蒂娜尽快回来。因此写信时一想到这样的结果我就乐滋滋的。但同时我又边写信边哭泣;首先,这有些象我假装分手那天的情形,因为信上的话尽管希望达到相反的目的(是假惺惺地说出来的,为的是出于傲气而否认我在恋一爱一),它们毕竟向我提醒了它们代表的思想,所以这些话语仍透着悲凉,其次,因为我感到这思想也确有某些真实一性一。
我既认为此信的结果似乎已肯定无疑,便因发了此信而感到后悔了。因为正当我把阿尔贝蒂娜的回归想象得轻而易举的时候,断定我和她的婚姻于我极不合适的所有理由突然倾全力回到了我的脑海。我希望她拒绝回来。按我的盘算,我的自一由,我生命中未来的一切都取决于她这次拒绝回来;我给她写信简直是在发疯;我最好去把可惜已经发出的信再追回来,这时,弗朗索瓦丝正好把刚从楼下拿上来的报纸一交一给我,她同时把这封信也带回来了,原来她弄不清应该贴多少钱的邮票。可是我又立即改变了主意:我希望阿尔贝蒂娜别回来,但我又愿意由她自己作出这个决定以结束我的忧虑,于是我又想把信再一交一给弗朗索瓦丝。我打开报纸。报上有拉贝玛去世的讣告。我当即回忆起过去听《费德尔》的两种截然不同的理解方式,现在我是在以第三种方式回想那表白一爱一情的场面。我从前经常自个儿背诵的和我在剧院里听到的似乎都是对一些规律的阐述,我还 应当到生活里去体会这些规律。
在我们心灵里有些东西我们自己并不清楚我们多么依恋它们。或者说,我们生活里之所以没有它们,是因为出于害怕失败或害怕痛苦,我们一天一天地推迟占有它们。当我自以为我已放弃了希尔贝特时,情况正是如此。在我们完全脱离这些东西之前,也就是在我们自认为已经脱离了它们之后,比如姑一娘一订了婚,我们会发狂,我们再也不能忍受那种显得无比惆怅而又冷清的生活。也有这样的情况,我们已经占有了那样东西,我们却又把它看作负担而甘心情愿摆脱它;这就是我与阿尔贝蒂娜之间发生的事。然而我们并不关心的人一出走不就从我们生活里隐退了吗?可是我们却又因此感到活不下去。《费德尔》的剧情不是把这两种情况都结合起来了吗?伊波利特即将出行了。费德尔在此之前一直故意惹他憎恨自己,据她说(不如说是诗人让她说)是出于顾忌,其实是因为她看不到前景而且感到伊波利特并不一爱一她,此时她忍不住了。她来向他表白一爱一情了。这一场正是我经常背诵的:
据说您即将动身远离我们。
伊波利特远走高飞的这个理由比起忒修斯之死无疑是次要的,这一点可想而知。跳过几行诗,写费德尔一时间装做没有被理解而说:
……难道我会不顾荣誉,
同样可以认为这是由于伊波利特拒绝了她表白的一爱一情:
夫人,您难道忘了
忒修斯是我的父亲,是您的丈夫?
然而如果伊波利特没有发怒,费德尔在已经得到幸福时也许同样会感到这幸福算不了什么。不过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得到幸福,而伊波利特又以为理解错了从而向她道了歉,这时,正如我刚把书信还 给弗朗索瓦丝时所想到的,费德尔便希望由他自己来拒绝,她想彻底试试自己的运气:
啊!无情无义的人,你太明白我的意思了。
许多东西甚至韧一性一,如别人向我谈到过的斯万对奥黛特的韧一性一或我自己对阿尔贝蒂娜的韧一性一在这场戏里也有所表现,这种韧一性一用一种新的,充满怜悯和同情的一爱一,用希望倾诉衷情的一爱一取代了过去的一爱一情,这种新的一爱一只会使昔日的一爱一更加丰富多彩:
你越恨我,我越一爱一你。
你的不幸为你增添了新的魅力。
倘若费德尔此刻没有得知伊波利特一爱一着阿里西,她会原谅伊波利特而且从奥依娜出的主意的束缚中摆脱出来,这说明“顾忌荣誉”并不是费德尔最坚持的事。因此嫉妒,这种在一爱一情里意味着失掉全部幸福的感情是比失掉荣誉更容易使人激动的。就在这时她才听任奥侬娜(她无非是费德尔身上最恶劣部分的名称)诬蔑伊波利特,并没有去“挺身保护他”,她把这个不愿意要她的男人发落了,而她造成的伊波利特不幸的命运也并没有使她得到安慰,因为伊波利特一死,她紧接着心甘情愿地死去了。这场戏可以说是对我个人生活里那些恋一爱一插曲的预测,正如贝戈特所指出的,这场戏淡化了拉辛为减轻费德尔的罪责而加诸予她的“冉森教徒式”的顾忌,至少我是这样理解的。这些思考却也并没有改变我的决心,于是我把信一交一给了弗朗索瓦丝,让她还 是把信一交一到邮局,我也就在阿尔贝蒂娜那里实施了这种尝试,而当时我得知还 没有进行这种尝试时,我感到仿佛不尝试就不行似的。认为实现我们的愿望不算一回事,这无疑是错误的,因为只要我们认为这愿望可能实现不了,我们就会重新去重视它,而且只是在有把握实现它时我们才会认为不必继续去实现。不过认为不算一回事的人也有道理。因为虽说实现愿望和幸福都只是在有把握时才显得不算一回事,这种实现和幸福本身却都是某种不稳定的东西,它们只能使人感到伤心。愿望实现得越全面,伤心便越剧烈,幸福如违反自然规律延读下去而且得到一习一惯的认可,伤心就会变得更加难于忍受。从另外的角度看,这两种倾向,如我一心想发信,当我以为信已发出时,我又一味地后悔,这两种倾向本身都有它们的道理。就第一种而言,我们追求幸福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追求不幸也如此——,我们同时又希望以即刻显示结果的新的行动进行安排,使我们等待而又不至于毫无希望,简言之,我们设法使我们的苦痛采取另外一些我们想象不那么残酷的形式,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不过第二种倾向的重要一性一也并不比第一种差,因为这种倾向是以相信我们的行动能够成功为基础的,它干脆就是我们圆满实现愿望时可能会立即感到的幻灭的开始,过早的开始,也就是我们在排除其它形式而为自己确定这种幸福形式时所感到的后悔之情。
我把信还 给弗朗索瓦丝要她赶快一交一到邮局去。我的信一走,我重又去想象阿尔贝蒂娜会立即回来的事了。一想到她回来我脑海里便出现了亲切的形象,这些形象以它们的妙趣略为冲淡了我在她这次回归里看到的危险。这种久违了的同她朝夕相处的妙趣使我陶醉了。
时光流逝,人们在谎言里谈到过的都逐渐变成事实,在和希尔贝特相处时我对此体会太深了;我在呜咽不已时佯装的冷漠终于成了现实;我当时对希尔贝特谎话连篇的那一套在事后回想起来也确实弄假成了真,生活逐渐把我们分开了。我还 记得那时的情景,于是我对自己说:“假如阿尔贝蒂娜还 象这样过上几个月,我的谎言一定会变成现实。目前最难熬的时间既然已经过去,不是可望她再这样继续过完这一个月吗?如果她回来,我便会放弃真正的生活,当然我目前还 未能领略这种生活,但这种生活一定会逐步向我展示它的魅力,与此同时我对阿尔贝蒂娜的印象却会越来越淡薄。”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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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我并不是说我还 没有开始遗忘。然而遗忘的结果之一恰恰是使我再也忆不起阿尔贝蒂娜那许多令人不快的方面,再也忆不起我和她共同度过的令人烦恼的时光,因此也就不再是我希望她不在这里的理由,就象她还 在这里时我希望的那样。遗忘还 给我提供了她的素描式的形象。即被我对其他人的一爱一意美化了的形象。遗忘尽管促使我一习一惯了分居的生活,它在上述特殊的形式下却让阿尔贝蒂娜显得更一温一柔,更美丽,反倒使我更盼她回归了。——作者注。
阿尔贝蒂娜出走之后,我以为别人似乎不可能看见过我哭泣,所以我老是拉铃叫来弗朗索瓦丝而且告诉她:“得看看阿尔贝蒂娜小一姐有没有忘了什么东西。别忘了打扫她的房间,以便她回来时房里整整齐齐的。”或者干脆说:“正好,就是那天,阿尔贝蒂娜小一姐还 对我说,噢,就在她动身的前一天。……”我是想让弗朗索瓦丝隐约预感到阿尔贝蒂娜出走的时间是短暂的,使她为这次出走而幸灾乐祸的心情收敛收敛;我还 想让弗朗索瓦丝明白我并不害怕谈起这次出走,我要让这次出走显得象是我乐意的——就象某些将领把被迫退却称作符合预定计划的战略撤退一样——仿佛只是我暂时隐瞒了真实意义的一个插曲,而绝不是我和阿尔贝蒂娜之间友谊的结束。我不停地提起她的名字,是想让她身上的某种东西象少许的空气一样回到这间人去楼空的房里,我在这里真透不过气了。此外,人在设法减轻自己痛苦的程度时总是在吩咐送衣服或命人开饭时象口头禅一样老提起这种痛苦。
在整理阿尔贝蒂娜的房间时,好奇的弗朗索瓦丝把那张香木小桌的一抽一屉打开了,我的女友过去在睡觉时总一爱一把一些私人小物件放在这个一抽一屉里。“噢,先生,阿尔贝蒂娜小一姐忘了戴她的戒指,戒指都留在一抽一屉里了。”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说:“得给她寄回去。”然而这样一说便显得我对她的回归缺乏信心。“好吧,”我沉默一会后又回答说,“她出门时间不长,不用麻烦了。给我吧,我瞧着办。”弗朗索瓦丝递给我戒指时显出不怎么相信的神气。她厌恶阿尔贝蒂娜,然而她以她之心度我之腹,便以为阿尔贝蒂娜所写的每一封信只要一交一到我手里怕都会被我拆看。我把戒指取过来。“先生小心点,可别丢一了,”弗朗索瓦丝又说,“这些戒指可算得上漂亮了!不知是谁送给她的,是先生送的呢,还 是另外的男人送的,不过有一点我很清楚,送戒指的人准有钱,而且有鉴赏力!”“不是我送的,”我回答弗朗索瓦丝,“再说这两只戒指并不是同一个人送的。一只是她姨母给的,另一只是她自己买的。”“不是同一个人送的!”弗朗索瓦丝嚷道,“先生是在开玩笑吧,两只戒指一模一样,只不过有一只上面加了一粒红宝石,两只上面都刻了鹰,戒指里边都有同样的姓名开头字母……”我不知道弗朗索瓦丝是否感觉到了她的话给我带来的痛苦,她此刻竟露出了笑意,而且这微笑再也没有离开过她的嘴唇。
“怎么,同样的鹰?您疯了。没有红宝石的这只的确有鹰,可是另外那只上面刻的却是人头一类的东西。”“人头?先生在哪儿看见人头啦?我拿长一柄一眼镜一看便看出这是鹰的翅膀;先生用放大镜看就会看见另一个翅膀在另一边,头和嘴在中间。每根羽一毛一都看得见呢。哦!做工可真漂亮。”我忧心如焚地想弄明白阿尔贝蒂娜是否欺骗了我,这种需求竟使我忘记了我应该在弗朗索瓦丝面前保持尊严,忘了我应该把她那邪恶的快活劲儿碰回去,这种快活即使不为折磨我,起码也是为了损害我的女友。弗朗索瓦丝去取我的放大镜时我激动得直喘粗气,我拿过放大镜,要她把红宝石戒指上的鹰指给我看,她毫不费力地让我认出了鹰的翅膀,勾勒翅膀的装饰一性一线条和另一只戒指上的完全一样,我还 看出了立体感很强的每一根羽一毛一和鹰的头部。她还 提醒我注意相同的题词,真的,红宝石戒指上的题词和这一只的题词正相搭配。两只戒指内边都有阿尔贝蒂娜姓名第一个字母组成的图案。“先生非得看了这一切才认出戒指是一模一样的,这真使我吃惊,”弗朗索瓦丝对我说,“即使不去仔细察看也能感觉出金子折弯的方式方法全一个样,形状也相同。瞥一眼我就敢起誓两只戒指出于同一个地方。这就象优秀女厨师做的菜一般一目了然。”果然,她那仆人特有的好奇心,那由仇恨激起的一习一惯于以令人胆寒的一精一确一性一注意细节的好奇心和她的鉴赏力相得益彰,的确有助于她所作的鉴定,她也确曾在烹调里显示过同样的鉴赏力,这种鉴赏力也许由于她的善于卖弄更显得旺盛了,我去巴尔贝克时从她穿着的方式里也已注意到了这点,原来她也是曾经标致过,曾经见识过别人的首饰和穿着打扮的女人呢。即使在某一天我取错了药,我感到喝茶太多需要服巴比妥却取了同样的数量的咖啡因片,我那时心跳的程度也不会象此刻这样剧烈。我要弗朗索瓦丝离开房间。我真想立即见到阿尔贝蒂娜。我对她撒谎的憎恨,对不认识的男人的忌妒同我眼见她如此这般接受别人的礼物而感到的痛楚一交一织起来了。不错,我本人送给她的礼物更多,然而只要我们不知道我们供养的女人也被别人供养着,这女人在我们眼里就不是情一夫养活的女人。既然我一直不停地为她大量破费,我便不去管她道德如何低下只一味地抓住她不放,是我使这种低下道德在她身上持续存在下来的,也许是我使它发展下去,也许就是我使她道德低下的。而且就象人生来善于编造神话故事以抚一慰自己的痛苦,就象我们在饿得要死时总能让自己相信一个陌生人即将给我们留下一亿巨款一样,我竟一胡一乱想象阿尔贝蒂娜正在我的怀里向我作解释,说是她自己因为看见两只戒指做工一样才买下第二只的,也是她自己命人刻上她名字的第一个字母的。不过这种解释完全可能不攻自破,也还 没有来得及使它的恩泽在我心里扎下根,因此我的痛苦也就不可能很迅速地平静下来。我琢磨许多男人在对别人说他的情一妇很体贴时也在忍受着我受到的这种折磨。这说明他们是在对别人撒谎同时也在对自己撒谎。他们也不完全是在说谎;他们和情一妇确曾享受过美好的时光;然而这些女人在情一夫的朋友面前表现出来的使情一夫为之自豪的亲切体贴,她们单独与情一夫相处时使情一夫对她们赞不绝口的亲切体贴,这一切都掩盖了某些无人知晓的时辰,在这些时刻情一夫忍受过痛苦,怀疑过,也曾劳而无功地到处探寻过实情!正是这样的痛苦一交一织着恋一爱一的乐趣,一交一织着为女人的毫无意义的话而心醉神迷的乐趣,明知那些话毫无意义,但仍然要加进她的气味使它们香气扑鼻。不过此时此刻我却再也无法透过回忆而沉醉在阿尔贝蒂娜的香味里了。我手上拿着这两只戒指,两眼呆呆地注视着戒指上这只无情的鹰,鹰的嘴喙象烙铁一般折磨着我的心,那一对羽一毛一突出的翅膀带走了我对女友保持的信任,在鹰爪下,我那受到伤害的心灵一刻也不能回避对这个陌生男人的情况提出的一连串的疑问,这只鹰无疑是此人姓名的象征,只不过我无法认出来罢了,她从前一定一爱一过此人而且不久前一定见过他,因为我初次见到这第二只戒指正是我们在森林里一起散步的那一天,那是多么甜蜜多么富有家庭情趣的一天呀,这只戒指上的鹰看上去仿佛正在把它的嘴喙浸进红宝石里那一大片清澈的血水里。
此外,我从早到晚不停地为阿尔贝蒂娜的出走而苦恼也并不意味着我只想念她一个人。一方面,她的魅力早就越来越接近某些东西了,这些东西最终会远远抛弃她的魅力,但是她在我身上引起过的那种激一情还 会照样使这些东西冲动起来,如果有什么事物使我想到安加维尔,想到维尔迪兰一家或想到莱娅扮演的什么新角色,痛苦仍会象潮涌一般前来袭击我。另一方面,我自己所谓的想念阿尔贝蒂娜,是指想办法让她回来,和她重聚,是指设法知道她在做些什么。因此,在这段我无休无止地备受煎熬的时间里,如果有什么图表能够描绘出我的痛苦的图象,人们也许会看见奥尔赛火车站,看见送给邦当夫人的钞票,看见圣卢俯身在电报局斜面小桌上拟写发给我的电报的情景,却永远也不会看到阿尔贝蒂娜本人的图象。在我们生命的长河里,由于自私自利我们每时每刻都只看得见眼前的对我们这个“我”十分珍贵的目标,却从不去看那不停地注视着这些目标的“我”自己,正如指引着我们行动的愿望总是屈尊趋附于行动,却不再回升到愿望本身,或因为这愿望过分注重功利,便迫不及待地投入行动而蔑视认识,或因这愿望正在寻求未来以纠正令人失望的当前,或因思想的懒惰促使这愿望顺着想象的轻松自在的斜坡往下滑行而不肯沿着内省①的崎岖陡坡往上攀登。事实上,在我们置生命于不顾的危急时刻,随着这生命所系的人儿愈益显示她在我们生活中所占的广阔位置和她震憾一切的力量,这个人儿的形象便相应地逐渐缩小直到再也无法察觉。由于我们的感情作用我们在万事万物里都能发现这个人儿存在时留下的影响;而这人儿本身,这影响的来源,却哪儿也找不到了。在这些日子里我怎么也回忆不起阿尔贝蒂娜的形象,我简直以为我再也不一爱一她了,这就象我母亲,她在绝望的时刻无法回忆我外祖母的形象时(她在梦中和外祖母邂逅那一次例外。她当时感到那样的重逢多么难得,尽管她是在睡梦中,她仍然豁出全部力气使那次重逢延续下去),便可能而且也的确谴责过自己不为母亲的死而感到惋惜,她母亲的死使她痛不欲生,然而她在回忆里却总是捕捉不到她母亲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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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我准备在汽车的同时也买下迄今最漂亮的那艘游艇。有人要卖这艘船,但要价太高没有找到买主。而且一旦买了船,就算我们只作四个月的水上旅行,每年的游艇保养费也得花20万法朗。这就要求我们在年收入超过50万法朗的基础上生活。这样的基础我能支撑7年或8年吗?不过那又何妨?一旦我每年只有5万法朗的年金收入,我可以把这笔钱留给何尔贝蒂娜然后去自一杀。这就是我作出的决定。这决定倒使我想起了“我”。而这个“我”在生活中却不停息地想着一大堆事情,他无非是琢磨这些事情的思想活动,当他偶然间失去了这些事情的思路而突然想到了自己时,他却只找到了一架空空如也的仪器,一种他并不熟悉的东西,为了使这些东西具备一定的现实感,他又加进了在镜中瞥见的对某个面庞的回忆。那滑稽的微笑,那不整齐的一胡一须,就是这些东西即将在地面上消失。5年以后我一自一杀便不可能再琢磨这些事情了,而这些事情目前却不停地展现在我的脑际。我将从地面上消失而且永远不返回,我的思想也将永远停止活动。看见“我”仿佛已经成了不存在的东西,我便感到这个“我”似乎更加虚无缥缈了。为我们朝思暮想的女人(我们所一爱一的女人)而牺牲我们从来不想的人:我们自己,这难道会有什么困难吗?为此我仿佛觉得我死亡的念头就像关于我本人的概念一样古怪;不过这念头却并不使我反感。猛然间我又感到这死亡的念头可悲得无以复加了;因为在我琢磨到我之所以不能掌握更多的钱财是由于我的双亲还 在世时,我突然想起了我的母亲。而一想到我死后母亲的痛苦我便受不了。——作者注。
我怎么会相信阿尔贝蒂娜不喜一爱一女人?是因为她说过,尤其是前不久说过她不喜一爱一女人;然而我们的生活难道不是建立在永恒的谎言之上的吗?她没有一次问过我:“我为什么不能随便出门?您为什么问别人我干了些什么?”可是生活实在太奇特,所以她自己果真不明白其原因时一定会向我提出这个问题。她对自己恒久不衰的情一欲,对自己数不胜数的回忆,对自己不胜枚举的欲一望和愿望永远保持沉默正好与我对她被幽禁的原因保持沉默不谋而合的,这不是可以理解的吗?在听见我暗示说阿尔贝蒂娜即将回归时弗朗索瓦丝看上去是知道我在说谎的。她这种看法的依据似乎稍强于指导仆人行为的通常道理,即主人不喜欢在仆人面前受到屈辱,主人要仆人知道的真实情况只限于适合保持尊严的,离美化了的虚构情节不太远的东西。弗朗索瓦丝这一次作如是看法似乎还 另有依据,仿佛倒是她自己在阿尔贝蒂娜的心里引起了猜疑并使这种猜疑持续下去,而且激起了她的愤怒,总之是她促使阿尔贝蒂娜发展到这样的地步,以至她弗朗索瓦丝原本就可以预言这次出走是不可避免的。果真如此,我那些所谓我的女友是暂时出走,我知道而且同意她出走之类的说法也就只能遭到弗朗索瓦丝的不信任了。然而她关于阿尔贝蒂娜在本质上谋求私利的想法,以及她出于仇恨认为阿尔贝蒂娜从我这里大获“好处”的夸张说法又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挫败她自己肯定我在说谎的自信。因此当我在她面前象提一件最自然不过的事那样暗示阿尔贝蒂娜即将回来时,她注视着我的脸(膳食总管为了惹她不快,在替她念报念到某些时政消息如关闭教堂放逐神甫之类的事情时总一爱一偷换几个字眼,这使她大犯嘀咕;于是,尽管她站在厨房尽里头而且大字不识,她也会本能而贪婪地盯着报纸看,她此刻注视我的姿势和她看报的姿势一模一样),仿佛她看得出我所说的是否在我脸上真有所显露,我是否正在一胡一编乱造。
不过她一见我写了一封长信之后又在寻找邦当夫人的确切地址,她那至今还 很模糊的唯恐阿尔贝蒂娜返回的害怕之情便又重在她心里滋生起来了。这种害怕之情在翌日清晨竟发展成了真正的又惊又怕,原来她从准备一交一给我的一封书信的信封上认出了阿尔贝蒂娜的字迹。她在嘀咕阿尔贝蒂娜的出走是否只是一出喜剧,这个假设使她倍感伤心,似乎这已经最终确定了阿尔贝蒂娜将来要在这个家里生活下去,似乎这已经构成了我的屈辱,我被阿尔贝蒂娜耍弄的屈辱,而对我的侮辱就是对她本人的侮辱,因为我是她的主人。无论我多么急于阅读阿尔贝蒂娜的来信,我仍旧禁不住观察了一会弗朗索瓦丝的眼睛,她的全部希望都从这双眼睛里消失了,我从这个征兆里得出了阿尔贝蒂娜会立即回来的结论,正如冬季运动的一爱一好者看见燕子远走高飞便高兴地推断出寒冷季节即将来临一样。弗朗索瓦丝此刻总算离开了房间,在肯定她已关上了房门之后,为了不显得忧心如焚,我不声不响地拆开了来信:
“我的朋友,谢谢您对我讲过的那些令人愉快的
事,我一定遵命去退掉罗尔斯牌汽车,如果您认为
我能在这方面做点什么的话,而对此我也并不怀疑。
您只要把中间人的姓名写给我就行了。您恐怕会受
这些人的欺骗,他们求之不得的只有一件事,那就
是卖货;您从来不出门,要一辆汽车做什么呢?您
对我们最后一次散步还 保留着美好的回忆,我很感
动。请相信,我也不会忘记那次格外黯然神伤的散
步(因为当时已暮色苍茫而我们又即将离别),那次散步只有在我满目漆黑时才会从我脑海里消失。”
我清楚感到最后一句话无非是一句话而已,阿尔贝蒂娜根本不可能对那次散步保持如此的甜蜜的回忆,更不可能保持到她离开人世的时候,她当时肯定感到散步索然寡味因为她那时正急不可耐地盼望着离开我。不过我也很欣赏巴尔贝克那个骑自行车打高尔夫球的姑一娘一,尽管她在认识我之前只读过《一爱一丝苔尔》,她却天生聪慧而且我有非常充足的理由认为她在我家又培养了新的素质,这些素质使她与众不同而且更为完美。我在巴尔贝克对她说过这样一句话:“我认为我的友谊对您是宝贵的,我正是能够给您带来您缺少的东西的人。”——我在一张照片上写下了这样的题词:“自信天生保护人”——这句话,我虽然说了却并没有相信,而当时说这话的唯一目的只是让她感到来看望我大有好处,同时使她克服她可能会感觉到的厌倦情绪,这句话事实上却是千真万确的;这就象我告诉她我不愿意见到她是因为我害怕我会一爱一上她一样。我之所以说这话是因为我明白,她来得勤时我对她的一爱一情反而会逐渐减弱,而分离倒可能激励这份一爱一情;然而事实上她勤来看我倒使我产生了比在巴尔贝克初期的一爱一情强烈得多的对她的渴求,这一来我那句话又变成真实的了。
不过总的来说阿尔贝蒂娜的信并没有使事情有所进展。她只对我说了准备给中间人写信。必须使目前的局面有所突破,必须赶紧了结这一切,于是我有了下面这个主意。我立即命人给安德烈送去一封书信,我在信中说阿尔贝蒂娜住在她姨母家,我感到很孤独,如果她能来我这里小住几天我会感到无比快乐,而且我一点不想使这件事神秘化,所以我请她将此事通知阿尔贝蒂娜。与此同时我又装作没有收到阿尔贝蒂娜的信而给她写了下面这封信:
“我的朋友,请原谅您一定会十分理解的这件
事,我非常憎恶把事情神秘化所以我愿意她和我一
道来通知您。您在我身边时生活那么甜蜜,因此我
养成了无法独自生活的坏一习一惯。既然我俩已商定您
不回来了,我便考虑了代替您的最合适的人,而最
能使我少作改变也最能引起我对您的回忆的人非安
德烈莫属,所以我已请求她到我这里来。为了使一
切不显得那么突然,我对她说只小住几天,但就我
们私下说吧,我相信这次是永久一性一的。您不认为我
说得有理吗?她知道你们巴尔贝克那一伙姑一娘一永远
是对我最具诱一惑力的小小的社会一团一体,我曾最幸运
地取得了这个一团一体的认可证。这个一团一体的诱一惑力无
疑还 在我身上起着作用。既然我俩的一性一格和生活的
厄运注定了小阿尔贝蒂娜不可能成为我的妻子,我
想我无论如何总该在安德烈身上得到一个妻子——
不如您迷人,但一性一格的更大共同点也许能使她和我
在一起时感到更幸福。”
然而信一发出,我心里又突然升起了疑云,阿尔贝蒂娜曾写信告诉我说:“如果您直接写信给我,我会很高兴回来。”她对我这么说无非是因为我并没有直接给她写信,如果我真给她写了信,她恐怕还 是不会回来的,在得知安德烈来我家而且随后会成为我的妻子时她一定感到十分欣慰,只要她阿尔贝蒂娜获得自一由就成,她出走一周以来这下可以毫无顾忌地堕一落下去,我半年来在巴黎每时每刻一精一心采取的预防措施也就付诸东流了,因为在这一周里她可能已经干下了我分分秒秒刻意阻止她做的事,那些预防措施已经毫无用处。我琢磨她在那边一定一胡一乱享用了她的自一由,当然,我自己构想出来的这个念头似乎使我感到伤心,但这种伤心也只是一般一性一的,没有什么特别,而且这念头虽然促使我设想她可能有无数的女一性一情一人,我却不能肯定其中的任何一个,因此这念头虽然使我的思想进入了一种不无痛苦的永恒的运动,但由于缺乏具体人的形象,这种痛苦倒还 可以忍受。然而圣卢一到这种痛苦就不再是可以忍受的了,它变成了难以忍受的苦难。
在说明为什么圣卢对我说的话使我如此难受之前,我应该叙述一件他临来访时发生的事,后来想起这件事我的心情竟纷乱到虽不说冲淡了与他谈话使我产生的痛苦印象,起码也降低了这次谈话的实际重要一性一。这件事是这样的:由于我急不可耐地想见到圣卢,我便在楼梯上等他(如果我母亲在家我一定不会这么做,因为她除了讨厌“传话”外,最厌恶的就是这种举动),这时我听到了这样一段对话:“怎么!您不会让人打发掉您不喜欢的人?这可不难。您只要,比如说,把他应该送的东西藏起来;他的东家急着要东西时一叫他,他什么也找不到便会急得一团一团一转,我舅母准气冲冲地背着他对您说:‘他在干什么呀?’他只要一迟到,所有的人都会气冲牛斗,这一来他再也得不到需要的东西了。这样干它四、五次,您就可以十拿九稳瞧着他被辞退。您如果故意悄悄把他该送的干净东西弄脏,加上诸如此类的事情您就更有把握了。”我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一句话,这些毫无信义冷酷无情的话语竟会出自圣卢之口!而我原来却一直把他看成一个多么善良,对不幸的人多么富于同情心的人,他这一席话简直使我相信他是在朗诵撒旦的台词;这不可能是以他自己的名义说的话。“可是谁都需要挣钱养活自己呢,”和他对话的人说道,我这时才看见说话人是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一个听差。“那又关您什么事呢?您自己舒服就成了,”圣卢恶狠狠地回答他,“而且您还 多了一个出气筒,这岂不快活。您完全可以趁他给盛大晚宴上菜时把墨水瓶打翻在他的制一服上,总之,弄得他一刻儿也不安生,让他最后自愿离开。再说,我还 可以帮您一把,我要告诉我的舅母说我赞赏您竟有耐心和这样一个呆头呆脑而且穿得很糟的家伙一起干活。”我露面了,圣卢朝我走了过来,可是我在听见他说了那些与我了解的他如此不相称的话之后我对他的信任已经动摇了。而且我在考虑,一个对不幸者能够如此冷酷无情的人是否可能在去邦当夫人处替一我办事时对我背信弃义。等他一走这个考虑便格外有力地促使我不把他此行的失败看成是我不能成功的依据,不过当他还 在我身边时,我想到的仍旧是过去的圣卢,而且是刚离开邦当夫人的朋友。他首先对我说:“你认为我本来应该多给你打几次电话,可是这边老说你没有空。”不过我的痛苦变得无法忍受是在我听到他说下面这些话的时候:“我就从我给你发来最后一份电报以后说起吧,我穿过一间库房一类的房子后便进了她家的大门,等我又走了一个长廊他们才让我进了客厅。”一听见库房,走廊,客厅,甚至这些词还 没有说完,我的心便比触了电更急速地翻腾起来,因为在一秒钟之内绕地球次数最多的力量并不是电,而是痛苦。圣卢走后我重复说了多少遍库房,走廊,客厅这几个词呀!我这是在故意一而再再而三地冲击自己。在库房里,阿尔贝蒂娜完全可能和某个女友躲藏起来。而在客厅里,又有谁知道她姨母不在时她在干些什么?怎么?我这不是在想象阿尔贝蒂娜住的房子既不能有库房也不能有客厅吗?不,我一点也没有这么想,或者说我过去只把房子想成了一个并不确切的地方。当她呆的地方成了一个特定的具体地理名词时,当我得知她不是在两三个可能的地方而是在土兰时,我第一次感到了痛苦;她的门房说的话在我心里也在地图上终于标明了使我难过的地方。然而在我适应了“她在土兰的某个住宅里”这个想法时,我并没有见过这个住宅;关于客厅,库房,走廊的可怕概念也就从来没有进入过我的想象;如今,这几个处所却仿佛正在我的对面,在看见过它们的圣卢的视网膜里,阿尔贝蒂娜在那里走来走去,在那里生活,这些处所是特定的而不是不着边际互相推翻的可能的地方。库房、走廊、客厅这些字眼使我清楚意识到我让阿尔贝蒂娜在这个可诅咒的地方呆一星期实在是发疯了,这地方的“存在”(而并不只是可能存在)已在我面前是暴露无遗了。唉!圣卢还 谈到他在客厅里听见隔壁房间里有人在扯开喉咙唱歌而且那唱歌的正是阿尔贝蒂娜,听到这里我终于在绝望中明白了,阿尔贝蒂娜摆脱我之后竟生活得很幸福!她已重新赢得了自一由。而我却在想她会即刻回来取代安德烈!我由痛苦转而冲圣卢大发雷霆了。“我对你的唯一要求是避免她知道你去了那里。”“你以为这很容易吗!都对我保证说她不在那里。噢!我明白你对我不满意,我从你那些电报里已经感觉到了。可能你并不公正,能做的我都做了。”她重新挣脱了羁绊,离开了我家这个牢笼,而在这个牢笼里我过去又成天价不叫她到我房里来,对我来说,她这是恢复了她全部的价值,她又变成了众星捧月式的人物,变成了从前那只妙不可言的小鸟。“长话短说吧。钱的问题,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对一位看上去那么敏一感的女人说钱的事我还 怕冒犯她呢。不过听我谈及此事时她倒没有哼一声。过不多久她甚至对我说她见我和她互相那么理解她十分感动。可是她后来谈的话又那么正派,那么高雅,我简直就无法想象她说‘我们互相那么理解’是在谈我送钱给她的事,其实我的所作所为是很没有教养的。”“也许她并没有理解,也许她并没有听清楚,你当时应该重复说几遍,因为只有这样才有把握使事情成功。”“可是她怎么可能没听清楚呢?我就象刚才跟你说的那样对她说的,她既不是聋子,也不是疯子。”“而她却一点也没有考虑?”“一点没有。”“你该对她再说一遍。”“你怎么能让我再说一遍呢?我一进门就看见了她的神色,我当时心想,你弄错了,你这是在让我做一件蠢而又蠢的事,如此这般给她送钱真是难于登天。不过,为了服从你的命令我还 是干了,我还 以为她会命人把我赶出门去呢。”“但她并没有如此行一事。这说明,或许她并没有听清楚,所以应该声说一遍,或许你们还 可以就这个问题继续谈下去。”“你说‘她没听清楚’是因为你在这里,可是我对你再说一遍,你要是参加了我们的谈话你就会明白,当时那里鸦雀无声,我是粗声粗气对她说话的,她不可能没有听懂。”
“可她是否相信我始终希望娶她的外甥女呢?”“不,这个嘛,如果您愿意听我的意见,她根本不相信你打算娶亲。她对我说,你亲口告诉她的外甥女你想离开她。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是否相信你想娶亲。”
这些话使我稍微放心了些,这说明我还 不算太一爱一侮辱,因此更大的可能是我还 在被一爱一着,这说明我还 有采取决定一性一措施的更大余地。不过我仍旧十分苦恼。“看见你不满意我很烦恼。”“不对,我很感动,我感谢你对我的盛情,不过我觉得你好象能够……”“我已尽了最大的努力。换另外的人也不可能做得更多,甚至还 做不到我做过的那些事呢,你找别人试试。”“这明摆着不可能,早知如此我就不派你去了,不过你这一招流产可妨碍了我采取另外的步骤。”我责备了他:他确曾设法为我效劳,但没有成功。圣卢在离开那里时曾和几个正在进门的少女一交一错而过。我早就不止一次猜想到阿尔贝蒂娜在当地认识一些姑一娘一,我这是第一次为此感到难过。确实应该相信,大自然在让我们的头脑分一泌天然的解毒剂以消除我们不停顿而且毫无危险地作出的各种假想;然而什么药物也不可能免除圣卢遇到的这些姑一娘一对我产生的毒害。可是他讲过的这些细节中每一个有关阿尔贝蒂娜的不都是我曾设法打听过的吗?不正是为了更确切地了解这些情况我才让当时被上校召回的圣卢不惜一切代价前来我家的吗?不正是我,是我自个儿企求得到这些细节,或者不如说,不是我的痛苦在饥不择食地渴求增长,在贪婪地盼望得到这些细节作为养料的吗?圣卢最后告诉我他在那幢住宅的附近喜出望外地遇到了唯一的一个熟人,而这个人又使他想起了过去,他邂逅的是拉谢尔过去的一个女友,一个漂亮的女演员,她正在附近度假。一听到这个女演员的名字我就琢磨起来:“也许就是和这个女人。”光想到这点我就仿佛看见阿尔贝蒂娜在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的怀里微笑,快活得脸蛋发红。而实际上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自我认识阿尔贝蒂娜以来我想女人还 想得少吗?
我第一次去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府上拜访回来的那天晚上,我想圣卢谈到的那个常去一妓一院的姑一娘一和普特布斯太太的女仆不是比我想德·盖尔芒特夫人还 勤得多吗?不正是为了这个普特布斯太太的女仆我才又返回巴尔贝克的吗?说近一点,我不也曾经渴望去威尼斯吗,那为什么阿尔贝蒂娜就不能有去土兰的愿望呢?其实我到现在才意识到,我当时本来就不会离开她,也不会去威尼斯,即使我打心底想:“我很快就要离开她了,”我也明白我再也不会离开她,这就象我明知我再也不会工作,也不会去过一种有益于健康的生活,总之什么都不会去干,而我却每日都要给明天许下这些宏愿。不过,无论我内心深处怎么想,我当时的确认为比较聪明的办法是让她在生活中感到无限期的分离在威胁着她。而出于我那可憎的聪明,我无疑让她过分相信这点了。如今,这一切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我不能听任她在土兰和这些女孩子呆在一起,不能听任她和这个女演员呆在一起;一想到她避开我过的这种生活我就无法忍受。我要等她的回信:如果她是在干坏事,唉!多一天少一天又有什么要紧呢(我这样说也许是因为,我既然已经不再象一习一惯的那样让她向我报告她如何度过她的每一分钟,而且也不再为她有一分钟的自一由而恐惧万状,我的忌妒心也就不再象过去那样以分秒来计算时间了)。不过在收到她的回信之后,一旦知道她不准备回来我还 会立即跑去找她;不管她愿不愿意我都会硬把她从她的女友们身边拉走。再说既然我已发现在此之前我从未怀疑过的圣卢的恶劣行为,我亲自去一趟不是更好些吗?谁知道他是否有意谋划让我和阿尔贝蒂娜分手呢?
是否由于我自己已经起了变化,是否由于当时我不可能设想某些自然的原因也可能在某一天导致这种不寻常的分手局面呢,总之,如果我现在给她写信,象在巴黎对她说的那样希望她别出什么事故,我是怎样地在撒谎啊!噢!如果她真的出了事故,我的生活不但永远也不会再被我那无休无止的忌妒心毒化,我还 会很快找到即使不是幸福,起码也是免除痛苦之后的宁静。
免除痛苦?我难道真相信过,相信过死亡只消除存在的东西却让其余的东西保持原状?我难道真相信过死亡能够免除认为死者的存在是他痛苦的源泉的人内心的痛苦,而且死亡只解除痛苦却不用别的东西去代替痛苦?免除痛苦!我读遍了报纸上的社会新闻,可惜却没有勇气去构想斯万怀抱的那种愿望。如果阿尔贝蒂娜真的遭到了什么事故,她如活着,我可以借故追随她左右;她如死了,我也可以象斯万说的那样重新获得生活的自一由。我是这样看的吗?他的确这样看过,这自以为了解自己的机灵人。人们对自己的内心实在是知之甚少!如果斯万还 活着,稍晚些时候我真该去告诉他,他那无异于犯罪的希望是荒谬的,他所一爱一之人的死绝不会使他得到任何的解脱!
我在阿尔贝蒂娜面前丢掉了一切傲气,我给她拍了一份充满绝望之情的电报请求她回来,无论提什么条件都可以,她可以做她愿意做的一切,我只要求在她睡前拥抱她一分钟,一个礼拜三次。她即使说:只拥抱一次,我也会同意就一次。
她再也没有回来。我给她的电报刚发出就收到了一份电报。是邦当夫人拍来的。对我们每一个人来说世界都并不是一劳永逸地创造出来的。在生活的流程里还 会有我们无法猜测的事加入其中。唉!这份电报的头两行并没有在我身上产生免除痛苦的效果:“可怜的朋友,我们的小阿尔贝蒂娜去世了,原谅我向您,向那么一爱一她的您通报这件可怕的事。在一次出游时,她的马把她甩下来撞到一棵树上。我们竭尽全力也未能使她苏醒过来。我怎么没有替她去死呀!”不,不是免除痛苦,而是一种从未领略过的痛苦,是明白她再也回不来了的痛苦。我不是多次对自己说过她也许不会回来了吗?我的确说过,然而此刻我才发现我没有一刻相信过这点。由于我需要她呆在我这里,需要她用亲一吻来支持我忍受由我的猜忌引起的苦恼,我从巴尔贝克起就已一习一惯时时刻刻和她形影相随。甚至在她出门留下我一人独处时,我仍旧在拥抱她。她去土兰以后我还 在继续这么做。和她的忠实相比我更需要的是她的回归。如果说我的理智有时任意怀疑这一点,我的想象力却自始至终再现着她回归的情景。我本能地用手摸一摸一我的脖颈,我的嘴唇,自她走后,我的颈项和嘴唇似乎还 在接受她的亲一吻,可是从今以后它们再也得不到这种亲一吻了;我又把手放在我的脖子和嘴唇上,俨如外祖母离开人世时一妈一妈一抚一摸一着我说:“我可怜的孩子,那么一爱一你的外祖母再也不能亲一吻你了。”我未来的全部生活都从我心灵里给挖出去了。我未来的生活?我难道没有偶尔想到过缺了阿尔贝蒂娜未来该怎样生活?没有!这么说长期以来我一直在把我生命中的分分秒秒都奉献给她直到我死去为止罗?那当然!这种与她分不开的未来,我往日从没有去注意过,可如今这未来却拆开来了,我意识到了它在我裂开的心灵上占据的位置。一无所知的弗朗索瓦丝走进了我的房间;我怒气冲冲地对她吼道:“怎么啦?”(有时几个字就会使我们身边的现实被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现实所替代,这几个字能象眩晕一般使人神智不清)她这才说:“先生不必显得那么不快,恰恰相反,他马上就会感到满意了。这是阿尔贝蒂娜小一姐寄来的两封信。”
我随即意识到我的眼睛大约象一精一神失去平衡的人的眼睛。我竟既不感到幸福也不表示怀疑。我好象一个看见自己的房间里同一个位置上又是长沙发又是洞一穴一的人。他眼前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是真实的了,他倒在地上了。这两封信大概是阿尔贝蒂娜在置她于死地的溜达之前不久写下的。第一封信上说:
“我的朋友,我感激您信任地把您想让安德烈去
您那里的意图告诉我。我确信她会高兴地接受邀请
而且我相信这于她是件很幸运的事。她天资聪颖,一定会很好地利用同您这样的人作伴的机会去接受您
擅长发挥的令人钦佩的影响。我认为您这个主意对
她对您都会有好处。因此,如果她对此有丝毫的异
议(我不相信她会这样做),拍个电报给我,我负责敦促她接受。”
第二封信的日期晚一天。实际上她在写了第一封信之后可能很快又写了第二封,也许是同时写好再倒填上第一封的日期的。我时时刻刻都在一胡一乱猜测她的意图,其实她的意图无非是想回到我的身边,对她的意图,任何一个与此事毫不相干的人,一个毫无想象力的人,一个和平条约的谈判者或正在考虑一交一易事宜的生意人恐怕都会比我判断得更正确。这封信只有这些话:
“我回到您的身边是否为时已经太晚?如果您还
没有写信给安德烈,您会同意再要我吗?我一定服
从您的决定,我恳求您不要迟迟不告诉我,您知道
我多么急切地在等待您的决定呀。假如您决定让我
回来,我立即去乘火车。全心全意属于您,阿尔贝
蒂娜。”
要想阿尔贝蒂娜之死解除我的痛苦,恐怕得让这次碰撞不仅在土兰置她于死地,而且在我心上也把她置于死地。而她在我心上却显得从未有过地生龙活虎。一个活人想进入我们的心灵必须有形,必须受时间框架的制约;由于他只是一分钟一分钟地在我们面前接连出现,他永远只能给我们同时提供他本人的一个方面,提供一张单一的像片。一个人只是简单的时间积累,这无疑是很大的弱点,但也是强大力量的体现;他属于记忆,一小会儿的记忆对此后发生的事并非全都了如指掌;而记忆记录下来的那一小会儿却会持续下去,它会长存着,在这一小会儿里出现的那个人的轮廓也会和这一小会儿共同长存。这种零碎的记忆不仅会使死者长存,而且会使她越变越多。我若想使自己得到安慰,我应该忘却的就不只是一个阿尔贝蒂娜,而是无数的阿尔贝蒂娜。在我终于能够忍受失去这个阿尔贝蒂娜的悲伤时,我还 得去忍受失去另外一个,另外100个阿尔贝蒂娜的悲伤。
于是我的生活彻底改变了。过去使我感到生活的一温一馨的,并不是阿尔贝蒂娜本身,而是当我独处时,在想到她的同时,那些与过去相类似的时刻勾起的对过去的时刻无休无止的回顾。雨声使我忆起贡布雷丁香花的香味;一陽一台上变幻不定的一陽一光使我想起香榭丽舍大街的鸽子;炎热的清晨震耳欲聋的喧哗勾起我对新鲜樱桃的回忆,风声和复一活节的到来唤一起我对布列塔尼或威尼斯的渴望。夏季到来时,白昼漫长,气候炎热。正是师生一大早去公园树荫下为期末考试做准备的时候,他们在那里采撷自天而降的些微凉爽,这时的天空虽不象炽一热的中午那么燃一烧一般烤人,却已同样地万里无云了。在黑暗的房间里,我那和过去相比毫不逊色的联想力如今只能给我带来痛苦,正是这种联想力使我感觉到外面的空气重浊,西沉的夕一陽一给一幢幢垂直的楼房和教堂抹上了一层黄褐色。弗朗索瓦丝进来时无意间扰动了大窗帘的褶子,看见一陽一光在我身上碎成一片一片,我强忍着才没有叫出声来,这一陽一光过去曾使修葺一新的“傲女布利克维尔”的门面显得格外美观,当时阿尔贝蒂娜对我说:“它已重修过了。”我不知如何向弗朗索瓦丝解释我叹气的原因,便对她说:“噢!我渴了。”她走出去,又走回来,可是我猛地转过身去,因为一件事突然向我袭来使我痛苦不堪,成千上万的这类看不见的往事每时每刻都会在我周围的暗处冷不防呈现出来;我看见她给我拿来的是苹果酒和樱桃,在巴尔贝克时,一个农家伙计送到我们车上的正是这种苹果酒和樱桃,过去,在这两样东西的作用下,在大热天我也能完全适应黑暗的餐厅里五颜六色的光线。于是我第一次想到了埃戈尔农庄,我对自己说,在巴尔贝克时,有些天阿尔贝蒂娜老对我说她没有空,她必须同她姨母一道出门,她当时也许是要和她的某个女友去一个她知道我不常去的农庄吧,当我偶尔在玛丽-安托瓦内特滞留而那里又有人对我说:“我们今天没有看见她”时,她也许正在那个农庄对她的女友说我俩相偕出游时她也对我说过的那句话:“他不会想到来这里找我们,因此咱们不会受干扰。”我要弗朗索瓦丝把窗帘拉上,我再也不愿看那一片一陽一光了。然而一陽一光仍旧那么火一辣辣地渗进了我的记忆。“我不喜欢这家饭店,虽然它修复了,后天我们还 是去圣马丁,在……”明天,后来,这意味共同生活的前景,也许是永恒的,它已经开始了,我的心已朝这样一个前景扑过去,然而,它不复存在了,阿尔贝蒂娜死了。
我问弗朗索瓦丝几点了。6点。谢天谢地,闷热总算快过去了,我和阿尔贝蒂娜以往也曾一起抱怨过这样闷热的天气,但我们又很喜欢这种闷热。白昼正在结束。可是我在这一天得到了什么呢?傍晚的凉爽逐渐升腾起来,太一陽一正在西沉;还 记得在我和她一同回家取道的那条路的尽头,我远远瞥见最后一个村庄后面仿佛有一座孤零零的车站,当天晚上我们准备一道在巴尔贝克停留,所以不可能到达那个车站。那时我们在一道,此刻却必须在这同一个黑黑的无底洞前嘎然停下,因为她已经死去了。拉上窗帘已经不够了,我竭力蒙住自己记忆的眼睛和耳朵,使我再也看不见那一缕菊黄色的夕一陽一,再也听不见在我四周的树枝上互相呼应的看不见的鸟儿们的啁啾,当时带着那样的柔情拥抱着我的她如今却已溘然长逝了。在夜间,我竭力避开潮一湿的树叶以及骑上驴背在公路上走来走去时在我身上引起的感觉。然而这些感觉已经拉住了我,将我从当前的时刻带向遥远,让“阿尔贝蒂娜已长眠”这样的概念象潮落潮涌一般周而复始地冲击着我。啊!我永远也不进森林了,我再也不去林间散步了。可是难道一马平川就不那么令我难受吗?有多少次,为了寻找阿尔贝蒂娜,我穿过了克利克维尔平原,有多少次我和她一道走回来时又再一次取道那里,如遇大雾天,溟蒙的雾霭使我俩产生身临浩瀚水泊的幻觉;如遇天清气爽的夜晚,皓月当空,大地变成虚无缥缈的幻境,咫尺之间恍如天上;白昼间大地却仅仅呈现出遥远的身影,它把已被日光融入苍穹的田野和森林一揉一进多么纯净透明的玛瑙般的蔚蓝!
弗朗索瓦丝想必在为阿尔贝蒂娜之死感到高兴,不过也应该对她进行正确的评价,出于某种礼貌和分寸感她并没有装出悲哀的样子。然而她的古老法典的不成文的律法和中世纪农妇特有的手舞足蹈唱着哭丧的传统毕竟比她对阿尔贝蒂娜,甚至比她对欧拉莉的仇恨更为古老。因此近几天里的一个傍晚,由于我没有来得及掩盖我的痛苦,她瞥见了我的眼泪,这又勾起了她那小农的本能,这种本能曾使她抓获并折磨过牲畜,使她在掐死母鸡活煎螯虾时只感到无比快活,在我生病时她也曾带着同样的快活劲观察我糟糕的脸色,那神气同她观察伤在她手下的猫头鹰一模一样,紧接着她便象预言大祸似的一陰一郁地宣告我脸色不好。不过她在贡布雷养成的《一习一惯法规》使她从不轻易洒泪或伤感,她认为这类感情象拿走她的法兰绒衣服或勉强吃东西一样是令人沮丧的。“啊!不,先生,不能这么哭,这样哭对您可不好!”瞧她想阻止我流泪时那副焦虑的样子,俨然是把流泪当成血流如注了。可惜我表情冷淡,这就扼制了她想抒发感情的愿望而她想抒发的感情倒很可能是诚挚的。阿尔贝蒂娜于她也许和欧拉莉于她没有什么两样,既然阿尔贝蒂娜再也不可能从我这里获取好处了,她弗朗索瓦丝也就不再怨恨她了。不过她仍然执意向我表明她非常清楚我是在哭泣,而且我正在步家里人极为有害的后尘,不愿意“让别人看见”。“没有必要哭,先生,”她这次对我说话的口气平静了些,而且与其说她是在向我表示怜悯不如说她是想显示她的洞察力。她补充说:“也是该得如此,她福气过了头,可怜的人儿,她根本不了解自己的幸福。”
在这漫长得无以复加的夏日黄昏里一陽一光消逝得多么缓慢啊!对面的房舍象惨白的幽灵一般继续在天幕上无休无止地涂抹着它经久不变的白色。黑夜总算在我这个套间里降临了,我碰了前厅的家具,然而在我认为已经一片漆黑的楼道上,楼梯门镶了玻璃的部分还 透看蓝光,那是花一般的蓝色,昆虫翅膀一般的蓝色,倘若我不曾感到这是最后一线反光,是一陽一光以不知疲倦的残酷劲儿象利刃一般对准我的最后一刺,我或许会认为这蓝色十分绚丽。
漆黑的夜幕终于降下来了,然而一看到斜挂在院子里树梢上的一颗星我便忆起了我俩晚餐后驱车漫游月光如水的商特比森林的情景。甚至在街头,我有时也会在巴黎的非天然的万家灯火中分辨并采撷那游一移在长椅背上的一束月光的天然清辉,在我的想象里,这月光使巴黎须臾之间回到了大自然,四周是无限静谧的田野,这时整个巴黎似乎都充满着我和阿尔贝蒂娜相偕漫步的令我痛心的往事。啊!长夜何时有尽头呢?黎明前的凉意使我簌簌地颤一抖起来,因为这凉意使我忆起了一个甜密的夏天,那时我和她一次一次地互相送别,从巴尔贝克送到安加维尔,再从安加维尔送到巴尔贝克,直到破晓。我此刻对未来只抱着一个希望——一个比恐惧更令人心碎的希望,——那就是忘掉阿尔贝蒂娜。我明白我总有一天会忘掉她的,我确曾忘掉过希尔贝特,忘掉过德·盖尔芒特夫人,我也确曾忘掉过我的外祖母。忘却得如此彻底,忘却得如此平静,就象把墓地忘得一干二净一样,通过这样的忘却我们摆脱了我们已经不一爱一的人,而且隐约意识到这样的忘却对我们还 在一爱一恋的人似乎也是不可避免的,这样的忘却正是对我们最公正最残酷的惩罚。老实说,我很清楚这种忘却是一种毫不痛苦的状态,一种无动于衷的状态。然而我不能同时想我现在和我未来是什么样子,我便绝望地追忆着我们抚一爱一、亲一吻和友一爱一地共枕这一系列我用不了多久就不得不永远失掉的表面现象。这满含柔情的回忆的冲动与“她已逝去”的概念互相冲撞起来碎成一片一片,这两股互相对立的思绪的互相冲击竟使我气闷到再也无法呆着不动了;我站起身,可是我又蓦地停住发起愣来;我离开阿尔贝蒂娜,满心喜悦地带着她的热一吻走出来时看见的正是这样的曙光,眼下这缕曙光正在窗帘的上端一抽一出它那已变得不祥的利刃,利刃上发白的,厚密而无情的寒光仿佛正朝着我一刀刺了过来。
街上很快就会喧闹起来,从闹声的声质表上可以看出在闹声回荡中不断提高的炎热程度。几小时之后,炎热的空气将浸一润着樱桃的香味,然而就在这样炎热的氛围里我寻找到的(有如在一剂药里换了其中的一味就会使这剂药由安舒和兴奋剂变成使人消沉的药)已经不再是对女人的渴求而是对阿尔贝蒂娜逝去的极度的忧虑。而且我回忆中的每次一性一的欲求都和一性一的满足一样渗透着她也渗透着痛苦。我当时以为阿尔贝蒂娜去威尼斯可能会使我感到腻烦(无疑是因为我模糊感到我在那里也需要她),现在她去世了。我倒宁可不去那里了。往日我似乎把阿尔贝蒂娜看成插在我和一切物品之间的障碍物,因为对我来说她就是容纳这些物品的器皿,通过她,就象通过一只花瓶一样,我才能接受这些物品。现在这只花瓶既已毁坏,我感到再也没有勇气去抓住这些物品了,而且已没有一件东西不使我颓丧地背过身去,我真宁愿不去品尝这些东西。由此可见我与她的分离并没有给我开辟一个可能享乐的新天地,而我过去却一直认为是她的存在使这个天地向我关闭了大门。她的存在也许的确是我出门旅行和享受生活的障碍,但是这个障碍却象经常发生的那样掩盖了别的障碍,这些障碍在她这个障碍消失之后便完好无缺地再现出来了。过去的情况也是如此,某个可一爱一的人儿来访妨碍了我的工作,可是第二天即使我独自在家我也并没有做更多的事。如果疾病、决斗、烈马使我们看到死亡在一逼一近我们,我们也许会阔绰地去享受生活,去尽情快活,去观赏陌生的国家,因为我们即将被剥夺享受这些东西的可能。一旦危险过去,我们再得到的仍是那千篇一律的毫无生气的生活,而且在这样的生活里那一切享受都不复存在了。
如此短促的夜无疑不能持久。冬日会重新降临,到那时我便再也不怕回忆同她彻夜散步直到匆匆而至的黎明这类往事了。然而最初的霜冻难道不会把储藏在它冰层下的我曾经萌发过的最初的欲念带回给我吗?我最初的欲念是在子夜时分我命人去接她,而在她按门铃之前我又深感长夜难熬之时萌发的,从今以后我可以永远徒劳地等待她按门铃了。那最初的霜冻难道不会把我因两次以为她不来而萌生的最初的忧虑带回给我叫?在那段时间我很少看见她,她总是隔几周来访一次,她每次来访都使她从一种我并不试图了解的陌生的生活里突现出来,她来访之间的间隙倒能阻止我那不住地中断的轻如游丝的忌妒之情在我心中凝聚成形从而确保我的宁静。这些间隙在当时可能使我安宁,而此刻回想起来,它们却充满了痛苦,因为到后来我再也不认为她在这些间隙里干了些什么我不了解的事都与我无关了,尤其在她永远也不会再来访问我的今天;因此她常来访的元月份的那些晚上,那些因她的来访而变得那么甜蜜的晚上,此刻却可能借着凛冽的北风向我吹来我当时并没有感受过的忧虑,而且给我带来保存在霜冻下面的我的一爱一情的胚芽,不过这胚芽已变得十分有害了。我想到寒冷的季节又要开始了,自从希尔贝特和我在香榭丽舍大道玩了那几场游戏之后,我感到寒冷的气候老显得那么悲凉;一想到寒冷的夜晚又将来临我便忆起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我在那晚白白等待阿尔贝蒂娜直到深夜,这么一想,正如一个病人从身一体的角度考虑自己的胸肺,我,从一精一神的角度,从我的感伤,从我的心考虑,我认为最使我不寒而栗的还 是严寒天气的重新来临,一想及此我便对自己说,最难苦熬的恐怕还 是冬季。
冬季和其它季节都有所联系,因此要想从我的记忆里抹去阿尔贝蒂娜,我也许应该忘掉所有的季节,甚至不惜在今后象患过偏瘫的老人重新学一习一阅读那样再从头开始去熟悉这些季节;我也许应该和整个宇宙都断绝联系。我想,也许只有我本人真正的死亡才能(然而没有这种可能一性一)使我不再为她的死亡而痛苦。我并不认为一个人的死是不可能的,是异常的,人的死亡是不知不觉造成的,有时甚至会出乎人的意愿,而且每天都可能发生。我恐怕会对日子千差万别却周而复始这点感到苦恼,不仅大自然,连人为的环境甚至某种更为因袭保守的秩序都可能把这些日子引进某一个季节。我夏天前往巴尔贝克的周年日即将来临,我那还 没有同忌妒心结下不解之缘的一爱一情,那尚未为阿尔贝蒂娜成天做些什么而忧心忡忡的一爱一情在后来一经历了那么大的变化,最后终于变成了与初期迥然不同的一爱一情,致使阿尔贝蒂娜的命运始而变化终而结束的最后这一年显得既充实,多样化,又象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接着便是对后来那些日子的回忆了,不过还 是前些年的事,礼拜天天气不好大家照旧出门,午后百无聊赖时,风声雨声也会促使我冒充一番“屋檐下的哲学家”;我后来怎样焦灼地眼巴巴瞧着阿尔贝蒂娜来看我的时刻越来越近呀,那天,不期而至的她第一次抚一爱一了我,不过被送灯进来的弗朗索瓦丝打断了,在那样死气沉沉的时节,是阿尔贝蒂娜表现了对我的兴趣,因此我当时对她的一爱一情本来是大有希望的!在某个提前来临的季节,在那些不寻常的夜晚,象小教堂一般半开着大门的讲经堂和寄宿学校笼罩在金黄色的尘埃里,从那里出来的仙女般的姑一娘一使街道也为之生辉,她们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和她们的女伴聊着天,激起了我想深入她们那神话般的生活的热望,就是这样的情景也只能使我想到阿尔贝蒂娜的柔情,她只要呆在我身边就能阻止我接近这些姑一娘一。
此外,即使回忆到那些极其平常的时刻也一定会有内心世界的图景加入其间从而使这些时刻变为独一无二的东西。后来,在天气转晴的一天,天空象意大利的天空一般晴朗,我听见牧羊人的牛角猎号声,就是这样的日子也把它的一陽一光一会儿同我的忧虑联系在一起,我的忧虑是因为我知道阿尔贝蒂娜在特罗卡德罗博物馆,可能和莱娅以及那两个少女在一起;一会儿又和家庭日常生活的甜蜜联系起来,那种甜蜜俨然来自使使我感到难堪的妻子,而弗朗索瓦丝很快就会把这个妻子给我带回来。弗朗索瓦丝在打给我电话里转达了和她一道回来的阿尔贝蒂娜毕恭毕敬的致意,我原以为她的电话转达会使我感到十分得意呢。我错了。我之所以自我陶醉,是因为这个电话使我感到我一爱一的人已的的确确属于我,她只为我而生活,即使远离在外,我也没有必要去管她,她把我已看成她的丈夫,她的主人,只要我有所表示,她就会回到我的身边。这样,这来自远方的电话传言便是来自特罗卡德罗街区的一滴幸福的甘霖,那里有我的幸福之源,缓解痛苦慰藉心灵的因素会从那里源源不断地移向我这里,最后把无比甘美的一精一神自一由还 给我,从此以后我只须——在毫无牵挂地一习一研瓦格纳的音乐的同时——放心等候阿尔贝蒂娜到来,不需要过分激动,更不必带着毫无幸福滋味可言的急不可耐的心情。而这种“她回来,她对我毕恭毕敬,她属于我”的幸福感来自一爱一情却并非来自骄傲。此刻即使有50个女人对我唯命是从一召即来,只要她们不是来自特罗卡德罗而是来自印度,我也会感到毫不在乎。然而,在那天,正当我独自一人在房里弹奏乐曲时,我感觉到阿尔贝蒂娜一温一顺地朝我走来,我呼吸到了一种象一陽一光下的浮尘一般分散的物质,正如别的物质有益于身一体健康,这类物质对心灵大有裨益。过了半小时,阿尔贝蒂娜果真来到了,我随即和她一起去散步,我原以为她的到来和与她相偕散步都是使人厌倦的,因为对我来说伴随这两件事的是一种可靠感,哪知正因为这种可靠感,从弗朗索瓦丝用电话通知我说她已把阿尔贝蒂娜带来那一刻起,她的到来和与她相偕散步便给后来的钟点注进了金子般可贵的宁静,使这一天变成了与前一天截然不同的日子,因为这另一种日子已具有与众不同的一精一神基础,这种一精一神基础使这样的日子变得十分独特,这种独特一性一刚好和我一向度过的日子的多样一性一结合起来,不过这种独特的日子是我从来没有想象过的——犹如我们想象不出如何在夏日里休息一天,倘若这样的休息日从来不曾在我们以往的生活里存在过的话;我还 不能绝对肯定说我已想起了这样的一天;因为我此刻在宁静中感到一种我当时未曾感受过的痛苦。然而,很久以后,当我逐渐回溯到我热一爱一阿尔贝蒂娜之前度过的那段时间,当我内心的创伤业已愈合从而可以不感苦痛地脱离死去的阿尔贝蒂娜时,当我终于能够毫不难过地回忆起阿尔贝蒂娜不留在特罗卡德罗而和弗朗索瓦丝上街买东西的那个日子时,我便很乐意地回顾了属于我以往从未经历过的一精一神时期的这一天;我终于准确地忆起了这一天,不仅没有增加痛苦,而且相反,我回忆它就象人们想起过了之后才感到十分炎热的夏天的某些日子一样,就象人们仅仅在事后才在没有合金的条件下分析出固定的纯金和牢固的天蓝石的成色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