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英国式花园总是有损加布里埃尔那建筑正面的美观嘛!”德·夏吕斯答道。“显然,如今要将那田园房舍拆毁,几乎是野蛮的罪行!但是不论现代一精一神是什么,在这个问题上,伊斯拉埃尔太太的一个什么异想天开的念头能与对王后的回忆具有同样的威信,我总归是怀疑的。”
这期间,外祖母已经向我示意,要我上楼睡觉去,虽然圣卢一再挽留。圣卢在德·夏吕斯先生面前暗示说,我常常晚上入睡前感到悲哀,他的舅父一定觉得这未免太缺乏男子气概,真是羞煞我也!我又滞留了一些时候,后来就走了。过了一会,我听到有人敲门。我问是谁。令我惊异的是,我听到的竟是德·夏吕斯先生的声音。他干巴巴地说:
“是夏吕斯。先生,我可以进来吗?”他走进来,关上房门以后,仍是那样干巴巴地说下去,“我外甥刚才说,您入睡以前有些烦闷,另外,您又非常欣赏贝戈特的著作。我箱子里有一本贝戈特的书,很可能您没有读过,我就把这本书给您送过来,以帮助您度过这段您觉得不大快活的时光。”
我非常激动地向德·夏吕斯先生表示感谢,并对他说,相反,我怕的是,圣卢对他说我在夜晚来临时感到不适,会使我在他眼中显得比我的实际情形更加愚蠢可笑。
“没有的事,”他答道,语气更一温一和一些。“您可能没有什么个人才能,我对此一无所知。可是有才能的人是何等罕见!不过,至少有一段时间,您有青春年少,这本身就总是很有诱一惑力的东西。再说,先生,最大的蠢事,是认为凡是自己没有感受的情感,便都是滑稽可笑的或值得谴责的。我喜欢夜晚,可是您对我说,您害怕夜晚。我喜欢玫瑰花的芬芳,可是我有一位朋友,玫瑰花的香气会使他发烧。您难道会以为我因此就觉得他不如我吗?我尽力理解一切,我避免谴责任何事物。总而言之,不要过分抱怨。我不是说这种忧郁感不难受,我知道人可以为某些事情非常痛苦,而别人却不理解。但是至少您已经把自己的一爱一寄托在您的外祖母身上,您经常看见她。而且这是一种得到别人允诺的柔情,我的意思是得到回报的柔情。有许多人,他们还 不是这样的呢!”
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看看这件物品,举起那件东西。我的印象是他有什么事需要对我宣布,但是找不出适当的词句来说。”
“我在这儿还 有另一本贝戈特的书,我叫人给您拿来,”他加了一句,便打铃。
过了一会,来了一个青年侍者。
“去把你们的侍应部领班给我找来!这儿只有他办事机灵,”德·夏吕斯先生高傲地说。
“先生,您是说埃梅先生吗?”侍者问。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噢,对,我想起来了,我听见人家叫他埃梅。快去,我有急事。”
“他马上会来,先生,我刚刚在楼下看见他,”侍者回答,想作出消息灵通的模样。
过了一会,侍者回来了。
“先生,埃梅先生已经就寝了。我可以替您去办。”
“不,不,你只要叫他起来就行了。”
“先生,我没办法,他不在这儿过夜。”
“那,算啦,你走吧!”
“先生,”待侍者走后,我说,“您太好了,贝戈特的书,有一本对我已经足够了。”
“对,看来是这样,”德·夏吕斯先生还 在走来走去。
就这样过了几分钟。然后,他又犹豫了一会,又改口好几次。最后,他原地打了一个转,说话的嗓音又变得很粗一暴刺耳,对我说了一句:“先生,晚安!”就走了。
这天晚上,我听他表达了各种高尚的情感。第二天他要走了。上午,在海滩上,我刚要去洗澡,德·夏吕斯先生走到我身边提醒我说,我一出一水就要去找我外祖母,她正等着我。出我意外的是,他扭住我的脖子,用庸俗的随便而又嘲弄的口气对我说:
“你对年迈的外祖母才不放在心上呢,是不是,小滑头?”
“先生,您说什么,我十分一爱一她!……”
“先生,”他迈开一步,冷冰冰地对我说,“您还 年轻,您应该好好利用这青年时代学会两件事:第一,您要避免表达一些过于自然的情感,以免让人听出弦外之音来。第二,别人对您说的话,在您未明白那些话究竟意味着什么之前,不要趾高气昂地去回答。前些时候,如果您采取了这样小心谨慎的态度,您就不会显得聋子模样一胡一说八道了,同时也就不会在游泳装上绣上船锚这样可笑的事情之外再干别的滑稽可笑的事。我借给您一本贝戈特的书。我现在需要。请您叫那个名字可笑、对他很不合适的侍应部领班,过一个小时,把那书给我送回来。我想,他总不至于这时候还 在睡觉吧!您使我感到,昨天晚上对您谈什么青春有诱一惑力为时太早了,如果我向您指出青春年少的人的傻气、前后不一和不解人意,也许倒会给您更好帮点忙。先生,我希望这个小小的冷水澡会比您的海水浴对您更有好处。不过,别站在这儿一动不动,您会着凉的。再见,先生。”
显然他为这些话感到后悔。因为过了一些时候,我收到他寄来的一本书,就是他借给我,我又请人还 给他的那本书。不过那本书不是埃梅去还 的,他碰巧“出去了”,而是开电梯的人去还 的。这本书是高级皮面一精一装,书面上,又夹镶了一块皮革,半凸起,呈一枝勿忘草形状。
德·夏吕斯先生一走,罗贝尔和我终于能够去布洛克家进晚餐了。在这次小小的晚会上,我明白了,原来我们的伙伴轻易觉得滑稽可笑的那些故事,正是老布洛克的故事;“完全莫名其妙的”人,正是他的一位朋友,他总是这样评论他。有一部份人,人们在童年时代很佩服他们,例如比家里其他人更聪慧的父亲啊,向我们揭示了玄学、而在我们眼中他本人即受惠于玄学的一位老师啊,成绩比我们好(布洛克就比我成绩好)的一个伙伴啊等等。我们还 喜欢缪塞的《上帝的希望》时,他已经看不起写了《上帝的希望》的缪塞①了。而当我们喜欢勒贡特老爹②或克洛岱尔时,他又只为
在圣·勃莱兹,如祖埃卡模样,
你是那样、那样轻松自如……③这样的诗名所陶醉了。还 要再加上:
帕多瓦④是美丽的地方,
伟大的法学博士⑤
但我更喜欢玉米粥……
夜幕降临,托帕黛尔双眸柔情似水,
身着黑色化装长外衣走过。
可以走近她身边,毫无危险。
而且对她说:“我是异乡人,您真美。”⑥
从各首《夜诗》中,他只记得这几句:
在哈佛尔,面对大西洋,
在威尼斯,可怕的丽都旅馆,
苍白的亚德里亚姑一娘一,
死在一坟墓的青草上。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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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上帝的希望》是缪塞1838年2月写的一首诗,1840年发表在《新诗集》中。
②故事发生时,勒贡特·德·利尔刚逝世不久。
③这首诗的题目为《歌曲》,亦发表在《新诗集》中,为缪塞作。
④帕多瓦为意大利一城市。
⑤此句补全为“创造了奇迹”。
⑥最后四行原文引文不全,经译者补足。这首诗题目为《致意大利归来的兄弟》,亦发表在《新诗集》中。
⑦这是《十二月之夜》中的一段,亦为缪塞作。
对于发自内心信任而佩服的某个人,人们满怀钦佩之情收集、引用一些句子,实际上这些句子还 不如人们发挥自己的天才写出来的东西。可是对后者,人们却严厉地拒绝接受。一位作家在一本小说中,借口真实,使用了一些“词”,一些人物,在有血有肉的总体中,这些词、这些人物反倒构成死沉的重物,平庸的部分,实际情形亦是如此。圣-西蒙笔下的人物肖像,他自己并不欣赏,却非常一精一采;而他认为迷人的笔触,他了解的聪敏过人的人,却很一般,抑或变成了无法理解的人。关于戈尼埃尔夫人①或路易十四,他写的那些文字,本人是不屑于去杜撰的,却如此细腻或如此生动。这种现象值得提出,在许多作家身上也同样存在。对此有各种解释,此刻我们记住下面这一种解释也就足够了:这是因为在“观察”的一精一神状态中,人们远远低于创作时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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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戈尼埃尔夫人(1605—16一94),据说非常机敏风趣,她在巴黎的沙龙十分著名。她说的那些笑话,当时在社一交一界广为流传。
所以,我的伙伴布洛克与他那比儿子落后四十年的老子完全是一个模子塑造出来的,他讲些莫名其妙的轶事,放声大笑。外露的真正的老布洛克也是那样,他一面放声大笑,一面将最后一句话重复两、三次以便使听众完全品出那故事的味儿来。他的儿子此时也放声大笑,总是这样在餐桌上对父亲的故事表示敬意。就这样,小布洛克道出最富有智慧的事情,显示出他从自己家中得来的财富。此后,他又第三十遍道出几句俏皮话。这种俏皮话,老布洛克是只在非常隆重的日子才往外拿的(同时还 有他的燕尾服),那就是小布洛克带来一个什么人,值得向这个人炫耀一番:他的什么老师啊,门门得奖的一个“同学”啊,或者像那天晚上那样,圣卢和我啊……例如他说:“一位了不起的军事评论家,提出了种种证据,由于某种不可置辩的原因,大作文章地演绎出日俄战争中,日本必败,俄国人必胜。”①或者说:“这个人很了不起,他在政界中被认为是一位大金融家,而在金融界中被认为是一位大政治家。”这一类的笑话还 可以换成关于罗特希尔德男爵的故事和鲁弗斯·以色列军士的故事。用模棱两可的方式将这些人物搬上舞台,暗示布洛克先生对这些人本人都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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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处事件发生时间有误,因日俄战争发生在1904—1905年。日本战胜,俄国战败。
我自己也上了当。从老布洛克谈论贝戈特那模样看,我也相信了贝戈特是他的一位老朋友。而实际上,所有的名人,老布洛克都是“并不相识”地认识,即在剧场里,在马路上,远远看见过他们。此外他还 想象,以为他自己的面孔、名字、人品对那些人来说并不陌生,那些人看见他的时候,常常不得不控制自己隐隐要与他打招呼的欲一望。上流社会的人,因为认识有才华的人,第一流的人,他们接待这些人共进晚餐,却不因此就对他们更了解。但是如果在上流社会中稍微过上几天,这个社会中居民的愚蠢就会使你希望生活在那个“并不相识”地认识人的默默无闻的阶层中,使你想象他们有许多智慧。我在谈到贝戈特时,马上就体会到了这一点。
老布洛克在家中很有名气,但并非他一个人如此。我的伙伴在他姐妹面前更是如此。他把头埋在盘子里,以咕咕哝哝的语气,不断盘问她们,搞得她们笑出眼泪。她们也采用兄弟的那种语言,说得很流利,似乎这种语言实为必需,而且是聪明人所能使用的唯一语言。我们来到时,大姐便对一个妹妹说:“快去向我们谨慎从事的父亲和令人尊敬的母亲禀告。”
“母狗们,”小布洛克对她们说,“我来向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圣卢骑士,他手持锋利的标槍,从东锡埃尔来到石头磨光、雕满奔马的住所度过几日。”他既庸俗又识文断字,他的演说一般总以并非那么有荷马味的玩笑结束:“喂,把你们那别针华丽的无袖长衣①裹紧点。哟,这位装腔作势的家伙是什么呀?反正不是我父亲!②”于是布洛克家各位小一姐哄堂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我对他们的兄弟说,他推荐我读贝戈特的书,给我多少快乐!我对贝戈特的书真是喜欢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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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古希腊和古罗马妇女穿的无袖长衣,用别针在肩上扣住。
②这是乔治·费多的喜剧《马克西姆店中的女人》(1899)中一个人物克莱威特的著名台词。
老布洛克只是远远见过贝戈特,对贝戈特的生平只是道听途说有些了解。看样子,对贝戈特的著作也是借助于肤浅的文学评论,间接了解。他生活的世界,是“差不多”,在空虚中致意,在虚假中判断。在这个圈子里,不准确,不在行,并不会降低人的自信,相反,只会使之增加。这是自尊心受人欢迎的奇迹,能够有显赫熟人和一精一深学识的人很少,所以缺乏这二者的人仍可自认为了不起。因为从社会阶梯的视角望之,似乎处于某一地位的人,都觉得自己的地位最好。对那些最伟大的人,他可出指名道姓,虽然不认识却可以诽谤他们,虽然不理解他们,却可以对他们评头品足,予以蔑视,认为他们没有自己地位优越,运气不好,值得可怜。自尊心可以将微薄的个人利益扩大几倍,即使在这样仍不足以保证每人都有一份幸福时,每人所必不可少的幸福,总是要高于给别人的份额,便有嫉妒来补充那差额。确实,当嫉妒用蔑视的语句来表达时,就必须将“我才不愿意认识他呢!”翻译成“我无法与他结识”来理解。这是理智上的意思。但感情上的意思确实是:“我才不愿意认识他呢!”明明知道并非真的如此,但是,就这么说,并非只是出于虚假,而是确实如此感觉,这也就足以消除上述那个差距,即幸福上的差距了。
自我中心主义使每一个人将自己看成国王,使他们这样去看待比自己低的那个世界。布洛克先生赋予自己一种奢侈享受,就是当一个无情的国王。每天早晨他喝可可时,从刚刚打开的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底下署着贝戈特的名字,便满怀蔑视地对他简短开庭审判,宣布对他的判决,赋予自己以舒适的快一感,每喝一口滚一烫的饮料,便重复一句:“这个贝戈特写的东西简直没法看了!这个畜生真叫人讨厌!这报不能订了!这真是叫人上当受骗!写的什么破玩艺!”说着又吃一块涂了黄油的面包片。
老布洛克这种幻觉式的自觉了不起一直扩展到他自己的感受圈子以外。首先,他的子女将他视为一个出类拔萃的人。子女对自己的父母总是要么倾向于看不起,要么倾向于歌颂、赞扬。对于一个孝顺儿子来说,自己的父亲总是最好的父亲,甚至超出佩服他的一切客观理由之外。而对布洛克先生来说,这些客观理由并不绝对缺少,他受过教育,敏锐,对妻子儿女非常有感情。在近亲家族中,人们跟他在一起非常愉快,因为在“上流社会里”,人们根据十分荒谬的标准和错误却又一成不变的规则来评断人。与其他那些体面华贵的人相反,在资产阶级生活这个小圈子里,晚宴,家庭晚会总是围绕着人们宣称令人愉快和好玩的人进行的,而这些人在上流社会里,两个晚上就要垮台。总而言之,在这个不存在贵族阶级又故作了不起模样的阶层里,人们用更加莫名其妙的与众不同来代替贵族的装模作样。在其家庭,甚至直到很远的远亲看来,据说老布洛克的唇髭模样和鼻子上部与某贵族相像,因此人们都称老布洛克为“假奥马尔公爵”①(在“骑士”俱乐部圈子里,某一个人歪戴着制帽,穿一件紧身的上装,以显示出外国军官的模样,对于他的伙伴来说,难道不是一种人物吗?)。
这种相象是最捉摸不定的,但是可以说这毋宁是一个头衔。人们反复地说:“布洛克?哪一个?奥马尔公爵吗”就象人们说:“缪拉公主?哪一个?(那不勒斯)王后②吗?”一样。某些其它细小的迹象最后又赋予他那与什么人物相似的眼睛以某种所谓的与从不同。布洛克还 没有富到拥有一辆马车的地步,某些日子他从马车公司租一辆两匹马拉的维多利亚式敞篷马车穿过布洛尼森林。他有气无力地斜躺在马车里,两个手指头按在太一陽一穴一上,另外两根手指托住下巴。如果不认识他的人因此认为他是一个装腔作势的家伙,家里人则确信,要论“帅”,所罗门大叔简直可以胜过格拉蒙-加德鲁斯③。他属于那种人:因为他们曾经和《激进报》④主编在巴黎林荫大道⑤一家饭馆中同桌用过饭,所以他们去世的时候,这家报纸的“一交一际纪事”栏里会称他们为“巴黎人熟悉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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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真奥马尔公爵(1822—1897)为路易-菲利浦的第四个儿子。在阿尔及利亚屡建战功。著有《孔德亲王传》,1871年进入法兰西学院。
②唯一当过那不勒斯王后的缪拉公主是拿破仑的妹妹卡洛琳娜·波拿巴。她嫁给了缪拉。缪拉1808年被封为那不勒斯王。
③格拉蒙-加德鲁斯(1808—1865),是帝国时代一位将军的儿子,由路易-菲利浦养大。他由于行为不端而逃至东方度过晚年,遗嘱中将其财产传给德·克拉医生和一个风一靡一一时的女演员。
④《激进报》创办于1871年,为巴黎一份左翼日报。1881年转入维克多·西蒙及亨利·马莱手中,1885年时发行四万份以土,到1912年时仍发行三万份以上。
⑤指巴黎市内巴士底广场与玛特莱广场之间的林荫大道。
布洛克先生对圣卢和我说,贝戈特对于为什么他——布洛克先生,不和贝戈特打招呼知道得清清楚楚,以至每当贝戈特在戏院里或俱乐部里远远看见他时,总是回避他的目光。圣卢面孔绯红。因为他考虑到这个俱乐部大概不是自己父亲曾担任主席的赛一马俱乐部。另一方面,这可能是一个相对说来很封闭的圈子,因为布洛克先生说:如今贝戈特要去的话,人家是不会接待他的。所以圣卢诚惶诚恐地生怕“低估了对手”地问道,这个俱乐部是不是王家街的那一处。圣卢家族认为那一处是“不上等的”,他知道有某些犹太人在那里受到接待。
“不是,”老布洛克先生回答,一副不在意、骄傲而又羞愧的神情,“是一个小圈子,但是令人愉快得多.叫加纳什俱乐部。那里的人对画廊评头品足相当厉害。”
“俱乐部主席不是鲁弗斯·以色列爵士吗?”小布洛克向父亲问道,为的是给他提供个机会,叫他撒个体面的谎,同时他也没有料到,这位金融家在圣卢眼中并不具有在他家里人眼中那样的威信。实际上,加纳什俱乐部根本没有鲁弗斯·以色列爵士,只有他手下的一个雇员。但是这个雇员与自己老板的关系非常好,他可以使用大金融家的名片。布洛克先生要出门旅行,那条铁路的董事长正好是鲁弗斯·以色列爵士,那雇员便送了一张名片给布洛克先生。因此老布洛克常说:“我到俱乐部去,向鲁弗斯·以色列爵士请教一下。”那张名片叫他把列车长搞得晕头转向。
各位布洛克小一姐对贝戈特更有兴趣,谈话又回到他身上,而不是继续谈“加纳什”。妹妹以极其严肃的口吻问哥哥:
“这位贝戈特确实是令人惊异的一个椰子①吗?他是属于大人物,维利埃②或卡蒂尔③那样的椰子一类吗?”她认为,为了说明有才华的人,除了她哥哥使用的那些词语以外,这世界上便没有其它词语。
“我在好几次彩排时见过他,”纳西姆·贝尔纳先生说,“他很笨拙,是施莱米尔④式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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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椰子”指人,用作贬意。但布洛克的妹妹此处并不带有贬意。
②(——1889),其作品受到巴那斯派诗人的欢迎。
③卡蒂尔·孟戴斯(1841—1909),被认为是巴那斯派的创始人。
④这是祖籍法国的德国作家夏米索(1781—1838)的作品《彼得·施莱米尔》中的主人公,他将自己的影子卖给了魔鬼。在犹太-德国土话中,“施莱米尔”的意思是“白痴”。
对夏米索寓言故事的这种影射倒丝毫不是什么严重的事,但是“施莱米尔”这个形容词是半德语半犹太语的方言组成部分,在自己家里用一用,叫布洛克先生心花怒放,但是在外人面前,他觉得太庸俗,不合适。所以他狠狠瞪了自己的叔父一眼。
“他很有才华,”小布洛克说。
“啊!”他妹妹表情严肃地说道,似乎是说,如果这样,我说的话是情有可原的了。
“所有的作家都有才华,”老布洛克轻蔑地说。
“据说他就要自荐进法兰西学院呢!”他儿子说,举起叉子,眯起眼睛,魔鬼般冷嘲热讽的表情。
“算了吧!他的学问不够,”老布洛克答道。他对法兰西学院似乎不像他的儿子和女儿那样怀着轻蔑,“他的口径不够。”
“再说,学院是一家沙龙,贝戈特没有立足之地,”布洛克太太的叔父宣称,她就要继承他的遗产了。这是个无害而一温一和的人物。只要听到他的姓贝尔纳,说不定就能唤醒我外祖父的诊断天才,但是这个姓又与他那面孔不够协调。他的面庞似乎是从达里奥斯宫带回来,又经过迪欧拉富瓦①夫人复原的,如果他的名字纳西姆,被某个热切希望给这个苏斯面孔加冕的业余一爱一好者选中,没有让霍尔萨巴德②的兽身人面雄牛翅膀在这面孔之上翱翔的话。但是布洛克先生不断地侮辱他的叔父,也许是因为他这个出气筒那和善的面孔叫他来火,也许是因为纳西姆·贝尔特先生已经付清了别墅的款项,受益者希望表现出自己保持着独立,根本不想用什么甜言蜜语去竭力保住自己要从这位阔佬那里继承来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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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迪欧拉富瓦夫人(1851—1916)与丈夫一起于1885年参加了苏斯·达里奥斯宫殿的发掘工作。她将一幅壁画复原,壁画表现猎狮的场面,现存卢浮宫。她是乔治·迪欧拉富瓦教授的侄女。
②霍尔萨巴德为公元前八世纪末萨尔恭二世国王所建之亚述新帝国之首都。萨尔恭王死时,此城亦被弃。遗址在1843—1855年之间先后为法国考古学家所发掘,卢浮宫现存几件该城的绘画和雕刻,尤为著名的是兽身人面雄牛,高4.2米,有五蹄,正面看侧面看均可。这些雄牛是该城城门的守卫者。
使这位阔佬特别不快的,是人们当着旅馆侍应部领班的面那样粗一暴地对待他。他咕咕哝哝地道出一句谁也不明白的话,人们只能辨别出“米煞在的话”几个字。米煞在圣经中是指上帝的侍者①,在他们内部,布洛克家的人使用这个词来指仆人,每次都为此而嘻笑,因为他们确信,无论是基督徒还 是那些仆人自己都不明白,这使纳西姆·贝尔纳和布洛克先生更加突出感到他们作为“主人”和“犹太人”的双重特点。但是有客人的时候,这后面一种心满意足的原因便变成了不满的一个原因。所以,布洛克先生听到他的叔父说“米煞”时,觉得他未免过分暴露了他那东方人的一面。这与一个卖身的女人请了自己的几个女朋友和一些像样的人前来作客,如果那些女朋友影射她们自己干的营生或者使用一些难听的字眼时,她会着恼是一样的。所以,叔父的请求根本没有对布洛克先生产生任何效果,布洛克先生大发雷霆,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他不失任何时机地辱骂这位可怜的叔父。
“当然,有什么平庸而一本正经的蠢话可以说的时候,可以肯定,你是不会错过这种时机的。如果他②在这儿,你肯定第一个上去一舔一他的脚!”布洛克先生大叫起来,而伤心的纳西姆·贝尔纳先生将他那萨尔恭国王的卷一胡一子朝盘子低下去。我的伙伴自从也留了一胡一子以来,与他的叔祖父十分相像,他的一胡一子也是短而卷曲,微微发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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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据圣经·旧约,米煞是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所派管理巴比伦事务的三个人之一。
②此处的“他”,系指贝戈特。
“怎么,你是德·马桑特侯爵的儿子?我与他很熟,”纳西姆·贝尔纳先生对圣卢说。
我想,他所说的“熟”,那意思与老布洛克说他认识贝戈特是一个意思,就是说,见过。
但是他又加了一句:“你的父亲是我的一位好朋友。”
这时小布洛克已经满面绯红,他的父亲看样子深深不快,各位布洛克小一姐掩口而笑。这是因为纳西姆·贝尔纳先生喜欢吹嘘,已经养成了不断说谎话的一习一惯。布洛克先生及其子女也有这种一爱一好。例如,出门旅行,住在旅馆里,纳西姆·贝尔纳先生待所有的人都聚集在餐厅里,正吃午饭的中间,要他的贴身男仆将所有的报纸送到餐厅里来,好叫人看清楚他是带着贴身仆人出门旅行的。老布洛克有条件的话,也会这样做。对于他在旅馆里一交一上的朋友,这位叔父说自己是参议员,这个吗,他的侄子可永远不会这么干。他可以肯定人家有一天会知道这个头衔是假冒的,但是这也无济于事,他在当时无法抵制要把这个头衔授予自己的那种需要。
布洛克先生对他叔父的谎言和这些谎言给他惹来的麻烦深以为苦。
“你们别在意,他特别好吹牛!他低声对圣卢说。这么一说,圣卢倒更有兴趣了,因为他对说谎者的心理活动非常想知道个究竟。
“雅典娜称伊塔克人是最会说谎的人,他比伊塔克人还 要厉害,”我们的伙伴布洛克又补充了一句。①
“啊呀!这可真是!”纳西姆·贝尔纳大叫道,“我怎么会料到和我朋友的儿子一起进晚餐呢!在巴黎,我家里,有一张你父亲的照片,还 有多少他的信!他一直叫我‘我的叔父’,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是个风度迷人、神采奕奕的人!我还 记得在尼斯,在我家的一次晚宴,那天有萨杜,拉比什,奥吉埃……”
“莫里哀,拉辛,高乃依,”老布洛克冷嘲热讽地说下去。他的儿子继续完成这一串例举,又加上了“普鲁塔克,米南遮,②迦梨陀婆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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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布洛克在此卖弄自己的学识,他指的是《奥德修斯本记》第十三章,奥德修斯刚到伊塔克,在那里遇到一个收人盘问他的身分,奥德修斯对牧人存有戒心,就说了谎,然而这牧人正是雅典娜所扮,她责备奥德修斯不说真话。
②米南遮(约公元前342—292年)是雅典喜剧家。
③迦梨陀娑(公元前4—5世纪),印度诗人,《沙恭达罗》的作者,此书于19世纪译成法文。
纳西姆·贝尔特先生自尊心受伤,故事戛然而止。这位禁欲主义者自我剥夺了一项极大的快乐,直到晚宴结束,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
“戴钢盔的圣卢,”布洛克说,“这鸭子大一腿很肥,著名的家禽献祭者又在上面洒满了祭奠的红酒,来,再吃点!”
一般来说,老布洛克先生为儿子一个杰出的伙伴,抛出了关于鲁弗斯·以色列爵士及其他人的故事以后,感到儿子已经感激涕零,便自行撤退,以便不要在“中学生”面前“破坏自己的形象”。不过,如果有什么特别重大的理由,例如他的儿子通过了考试,布洛克先生便会在惯常的轶事系列之上增加一个讽刺一性一的感想。
这个节目,更确切地说,他是保留给自己的私人朋友的。小布洛克见到父亲为自己的朋友表演这个节目,为此而感到极度骄傲。只听得老布洛克说:“政一府简直不可原谅,竟然没有征求戈克兰先生①的意见!戈克兰先生已经告知,他对此极为不满。”(布洛克先生自吹是反动分子,非常看不起戏子。)
老布洛克为了表示自己对儿子的两个“拉巴登丝”②郑重其事到底,吩咐送上香槟酒来,并且马马虎虎地宣布,为了“招待”我们,他已经为一个喜剧剧一团一当晚在游乐场的演出订了一个楼下前排座。听到这话,各位布洛克小一姐和她们的哥哥满面红光,这简直太出他们意料了!老布洛克为未能搞到包厢而遗憾。所有的包厢全让人租去了。再说,他经常光顾包厢,坐楼下前排更舒服。只是,如果说儿子的缺点,即他的儿子以为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是粗俗的话,父亲的缺点则是吝啬。他称之为的香槟酒,是他叫人用一个水瓶给大家斟的一种小汽酒;他称为楼下前排座的,实际上是正厅后座,票价较之便宜一半。他象相信奇迹一般坚信通过神祗的干预,不论在餐桌上,还 是在剧场里(实际上所有的包厢都空着),人们都发现不了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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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波努阿·贡斯点·戈克兰(1841—1909),为法兰西喜剧院极有威望的演员之一。1897年,他成功地上演了一爱一德蒙·罗斯当的《西拉诺·德·贝日哈克》一剧。
②暗指拉比什的喜剧《鲁西纳街公案》(1857)。该剧叙述拉巴登丝寄宿学校两个同学所碰到的倒霉事。此处“拉巴登丝”成了“老同学”的代名词。
布洛克先生让我们将嘴唇在平酒杯——他的儿子以“坡深且陡的火山口”这个名称来形容这酒杯——内浸了一下之后,又让我们欣赏一幅画。他是那么喜欢这幅画,以至把它随身带到了巴尔贝克。他对我们说,这是一幅鲁本斯的画。圣卢天真地问他画上是否有画家的署名。布洛克先生红着脸说,由于画框大小的缘故,他叫人将署名裁掉了。不过这无关紧要,反正他不想将画卖掉。然后很快就把我们打发走,以便专心致志去阅读《政一府公报》。各期报纸充塞房间,他非看不可。据他说,这是“出于他在议会中所处的地位”使然。究竟这地位的确切一性一质如何,他并未对我们加以说明。
“我带一条围巾,”布洛克对我们说,“因为西菲洛斯①和波瑞阿斯②正在争夺着盛产鱼类的大海,而且散戏以后我们只要耽搁一小会,就得到紫红手指的厄俄斯③初放晨曦时归来。对了,”待我们走出门外,他向圣卢问道(我浑身发一抖,因为我很快就明白布洛克用这种冷嘲热讽的口气谈论的人正是德·夏吕斯先生),“前天上午我看见你在海滩上跟一个身着深色上装的潇洒幽灵散步,那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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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西菲洛斯为希腊神话中的西风神。
②波瑞阿斯为希腊神话中的北风神。
③厄俄斯为晨曦女神,古希腊作家一般称她为“长着玫瑰色手指的女神”。
“是我舅父,”圣卢回答,他被刺伤了。
可惜,布洛克根本看不出应该避免说“蠢话”。他笑得弯了腰:
“恭喜恭喜,我本应猜想得到的,他非常‘帅’,又长了一张高贵人家的愚蠢面孔。”
“您完全大错特错了,他非常聪明,”圣卢怒气冲天地回击道。
“我很遗憾,如果这样,他就不够完整了。再说,我很希望与他相识,就这类人我肯定能描写出合适的机体来。看这个家伙走过去,真叫人心烦。不过我可以对漫画式的一面轻描淡写,对于一个热一爱一句子的造型美和镢子的艺术家来说,这漫画式的一面从根本说是相当令人瞧不起的。请您原谅,他真是叫我捧腹大笑了好一阵。我要突出描写您舅父那贵族的一面,总的来说,他给人印象很深,而且继第一阵大笑过后,他依然给人风度翩翩的印象,使人难以忘怀。不过,”这次他是对我开言了,“有一件事,完全属于另一概念范畴,我想问问你。可每次我们在一起时,总有一位神祗,奥林匹斯山上的幸福居民,使我完全忘记了向你打听这件事。否则我早就打听到了,而且这个消息对我肯定非常有用。我在驯化外国动物的动物园遇见你同一个美人在一起,还 有一位先生和一个长头发的小女孩伴着她。这位先生,我想在哪儿见过。可那个美人是谁呢?”
我早就看出斯万太太不记得布洛克的名字,既然她对我说的是另外一个名字,而且她将我的同学视为某一个部的随员。后来我也从未想过要打听打听他是否进过那个部做事。但是,照斯万太太那时对我所说,布洛克曾经请人将自己介绍给她。那布洛克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名字呢?我简直惊讶得呆若木鸡,半天回答不上那问话来。
“不管怎么样,我恭贺你,”他对我说,“你大概跟她没有搅在一起。在那之前几天,我在环城火车上遇到她。她同意垂青你的一奴一仆,为他宽衣解一带。我从未度过那样美好的时刻。不巧,我们刚要制订各种措施以再次见面时,有一个她认识的人不识时务,在倒数第二站上了车。”
我一言不发,似乎这使布洛克先生感到不快。
“我希望借助于你得知她的地址,”他对我说,“并且每周数次到她家去品尝厄洛斯①的快乐,神仙们也珍视这种快乐的。不过我并不坚持,既然你装模作样要为一个职业一妓一女保密。她在巴黎和日角之间,一连委身于我三次,而且非常风一流。哪天晚上,我一定会找到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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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厄洛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一爱一神,即罗马神话中的丘比特。
这次晚餐之后,我又去看望布洛克。他来访问我,可我出去了。他要求见我时,被弗朗索瓦丝看见。虽然他来过贡布雷,但是不巧,弗朗索瓦丝直到那时从未见过他。所以她只知道一位我认识的“先生”来看过我,她不知道“为何而来”,那个人衣着一般,并没有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弗朗索瓦丝对社会的某些看法我一直是搞不大懂的,可能一部分看法是建立在对一些词义的混淆上。一些名词,她有一次把这个当成那个,从此一直混淆下去。这些事我很清楚,很久以来在这些情况下我已经不再费力气去琢磨,但我还 是情不自禁地其实是白费力气地去研究一下,布洛克这个姓对弗朗索瓦丝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我刚对她说,她远远看见的那位青年人是布洛克先生,她便后退了几步。她是那样的惊讶,那样的失望!
“怎么?布洛克先生,就这样?!”她惊恐万状地大叫起来,似乎一个如此有威望的人物应该具有一种外表,“叫人立即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地球上的大人物。她就像觉得一个历史人物名不副其实一样,用激动而又使人感到全球怀疑主义即将萌芽的口气反复地说:“怎么?布洛克先生就这样!啊!看见他,可真想不到他就是!”她那模样,似乎对我怀恨在心,好像是我什么时候在她面前“过高树立了”布洛克的形象。不过她还 是好心地加了一句:“嘿,就算他是布洛克先生吧,我家先生可以说自己和他一样俊。”
她对圣卢喜欢得不得了。过了不久,她也经历了一场一性一质不同的幻想的破灭,但持续的时间较短:那就是她得知圣卢是共和主义者。例如谈到葡萄牙王后时,她说“阿梅莉,菲利浦的妹妹,①,口气不大恭敬,但对老百姓来说,这是最高的恭敬。虽然如此,弗朗索瓦丝仍是个保王一党一。但是,一位侯爵,一位使她头晕目眩的侯爵赞成共和国,她似乎觉得太不可思议。她对此很为气恼,就象我送她一个盒子,她以为是金的,对我千谢万谢,后来珠宝商向他揭示说这个盒子只不过是镶金的,她很气恼一样。她立即收回了自己对圣卢的尊重。不过很快又还 给了他,因为她考虑过了:作为圣卢侯爵,他不可能是共和主义者。他是出于利害考虑,只装装样子,因为从现在掌权的政一府来说,这样可以给他带来许多好处。从这天起,她对圣卢的冷淡,对我的气恼都停止了。她谈起圣卢时,总是说,“他是个伪君子”,并善意地舒畅地微笑着,叫人完全明白,她又和第一天一样“看重”他,而且原谅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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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里是指德·巴里斯伯爵的女儿阿梅莉·德·波旁-奥尔良,她生于1865年,1886年嫁给卡洛斯王子。1889年卡洛斯一世登上王位,她成为葡萄牙王后,至1908年其夫被暗杀。她的哥哥菲利浦是奥尔良公爵,路易-菲利浦的侄子。
与此相反,圣卢的诚恳和不追求物质利害是绝对的。这种高度的道德纯正从一爱一情这样的自私情感中无法得到完全满足,另一方面在他自身也没有遇到除了在自身以外便找不到一精一神食粮的问题,而这个问题在我身上是存在的。正是这种高度的道德纯正使他能够承受友谊,正象我无法承受友情一般。
弗朗索瓦丝说,看上去圣卢对于平民百姓倒没有瞧不起的样子。她这样说又是大错特错了。事实并非如此,只要看看他对自己的车夫如何大发雷霆就可以明白。确实,有时罗贝尔非常粗一暴地斥责他的车夫。这证明,他心中对阶级差异的感觉远远胜过对阶级平等的感受。
“可是,”我责备他对这个车夫有些粗一暴时,他回答我说,“为什么我要装出和他文质彬彬谈话的样子呢?他难道不是跟我一样的人吗?他难道不是跟我的叔伯或堂兄弟们与我一样亲近吗?你似乎认为我应该对他以礼相待,象对一个下等人那样!你讲话完全象一个贵族!”他又轻蔑地加上一句。
确实,如果说他对哪一个阶级有成见和偏见的话,这个阶级就是贵族阶级。他甚至难以相信一个上流社会的人会出类拔萃,却很轻易地相信一个平民百姓会出众超群。我对他谈起卢森堡亲王夫人,说曾经遇见她与圣卢的姑祖母在一起。
“傻瓜一个,”他对我说,“跟所有她的同类一样。说起来,她还 算是我的表姐呢!”
对于经常与他来往的人,他抱有某种成见。他难得到一交一际场合去。他在一交一际场合所持的那种可鄙的、敌视的态度,又使他的所有近亲对于他和一个女“戏子”保有暧一昧关系更加伤心。他们认为这种关系对他简直是致命的,特别是因为这在他身上进一步发展了那种诽谤一精一神,坏思想,将他“引入歧途”,只等他完全“堕入底层”了。所以,圣日耳曼区的许多轻浮男子谈到罗贝尔的情一妇时,嘴上非常无情。
“一妓一女干她们那一行,”人们说,“和别人一样值钱。可是这个女人,不行!我们绝不宽恕她!她对我们喜欢的一个人,干下了太多的坏事!”
当然,他不是与烟花柳巷有瓜葛的第一个人。但是,别的男人是作为上流社会的人玩玩,他们继续以上流社会的人的身分去考虑政治问题,考虑一切。而圣卢,他的家人觉得他“学坏了”。他家里的人意识不到,对许多上流社会青年来说,如果没有这种经历,他们思想上仍是未开化的,在友谊方面仍是粗糙的,没有一温一情,没有味道。而他们的情一妇常常是他们真正的先生,这种男一女关系是他们更高级文化入门的唯一道德学校。在这里,他们可以得知要一交一上排除利害关系的朋友要花什么代价。甚至在下等民众中(论粗野的话,这下等百姓与上流社会常常是那样相似),女人更敏一感,更细腻,更闲来无事,对于某些高雅的东西也迫不及待要了解,对于某些情感美和艺术美也很尊重。她虽然不太理解这些东西,但是她把这些放在金钱与地位之上,而这两样似乎是男人最向往的东西。
不论是象圣卢这样的俱乐部青年成员的情一妇,还 是一个年轻工人(例如,电工如今已列入真正骑士的行列之中)的情一妇,情一夫对她无比崇拜,无比尊敬,必定会将这种崇拜与尊敬扩展到她本人欣赏和尊重的事物上去,面对他来说,价值的阶梯便倒了一个个。她的一性一别本身决定了她很柔一弱,会有无法解释的神经混乱。如果是一个男子,甚至是另一个女子,是她的姑母或表姐,这些表现都会使这个健壮的年轻人一笑置之。但是,对自己心一爱一的人,他不能眼看她受痛苦折磨,象圣卢这样的年轻贵族有了一个情一妇,会养都到酒馆与她用晚餐时口袋里带上缬草一精一的一习一惯,说不定她会需要;会养成一习一惯坚决而又不带讽刺意味地叮嘱侍者注意关门不要发出声响,不要在桌子上放置潮一湿的苔藓类植物,以免引起女友的不适,而他自己从未感受过这种不适。对他来说,这构成了一个隐秘的世界,她教他学会了相信这个世界确实存在。现在,他用不着自己去感受这种不适的滋味,便可怜起这种病症来。将来即使遇到别人感到这样的不适,他也会产生怜悯之情。
圣卢的情一妇——象中世纪最早的基督教教士一样——教他学会了可怜动物,因为她酷一爱一动物,走到哪里都随身携带着自己的小狗、金丝雀和鹦鹉。圣卢怀着母一爱一照看这些小动物,而把不善待动物的人看成是野蛮人。另一方面,一个女演员,或者所谓女演员,就象与他一起生活的那个女人那样——她聪慧与否,我完全不知道——使他感到上流社会的女人圈子是多么令人厌倦,使他把必须到哪里去参加晚会视为一项苦役,就已经使他免受附庸风雅之苦并治愈了他的轻浮症。多亏了她,上流社会的一交一往在情一夫的生活中地位更小了。反过来,如果他只是一个出入沙龙的男子,肯定是虚荣或利害关系来主导他的一交一友,正如这些友谊关系必然会打上冷酷的烙印一样。而情一妇教会他在友情中注入高尚和细腻的情感。她更欣赏男人的某些细心周到,如果没有她,情一夫对此很可能不理解或者加以嘲笑。再加上她那女一性一的本能,她一直能很快地在圣卢的朋友中间分辨出哪一位朋友对圣卢有真正的感情,并能很快地更喜欢这位朋友,她善于促使圣卢对这位朋友感到感激之情,并向他表示出这种感情,注意到什么事情使这位朋友高兴,什么事情使这位朋友难过。很快,圣卢便开始再不需要她的提醒,便能照应到所有这一切了。她的情一妇并不在巴尔贝克,她也从来没有见过我,甚至在信中圣卢可能还 没有谈起我,他便主动地将我坐的马车的窗子关好,把使我难受的花拿走。当他临走要向好几个人同时告别时,他能安排好先离开他们一会,以便单独最后跟我在一起,这样来显示那些人与我之间的区别,以表示对我、对别人有所不同。
他的情一妇开阔了他的一精一神,使他看到肉一眼看不见的东西,她在他的生活中注入严肃认真,在他的心中注入了高尚的情感。但这一切,圣卢的家庭是看不见的,他们眼泪汪汪地反复说:
“这个婊一子定会要了他的命,在这以前还 要他丢人现眼。”
总之,他从她那里吸取了她能使他得到的一切优良品质,这是确切无疑的。而现在,她成了他不断痛苦的原由,因为她讨厌他了,而且在折磨他。有一天,她突然开始觉得他愚蠢可笑了,因为她在年轻剧作家的男演员群中的朋友向她保证说圣卢是愚蠢可笑的,她也就人云亦云,那种狂一热和毫无保留,正是人们接受来自外界的见解或接受自己完全不了解的风俗一习一惯时所表现出来的劲头。她象那些喜剧演员一般,心甘情愿地鼓吹什么她与圣卢之间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啊,因为他们完全是另外一种人哪,她自己是个智力型的人,而他,不管如何自诩,天生就是智慧的敌人哪等等。她这种看法似乎根深蒂固,而且到情一夫最无足轻重的话语中、最细小的举动中去寻找证明。此外,还 是这些朋友对她说,本来,为她而难得形成的那个圈子的人对她寄予很大的希望,可现在,她正在摧毁这些希望,说她的情一夫最后肯定会感染她,说与他一起生活,她会毁掉自己艺术家的前程等等。待她被这些人说服之后,便在对圣卢的蔑视上又加上了仇恨。如果圣卢非要叫她染上一种致命的疾病,她也不过如此恨他而已。她尽量与他少见面,同时又不断推迟最后决裂的时刻,在我看来,这最后决裂不大可能。圣卢为她作了这样大的牺牲,她要找到也同意作出同样牺牲的第二个男人,看来不那么容易,除非她有倾国倾城之貌(圣卢从来不愿意将她的照片给我看,对我说什么:“首先,她并不是什么美人;其次,她又不上照。这都是我自己亲自用我的柯达克①为她拍的快速曝光照片,给你看了,会使你对她产生一个错误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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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最早的柯达克相机出现于1888年。此后,“柯达克”很快就成了“相机”的代名词。
我不相信,甚至对于一个轻佻女人,自己根本没有才华,又有出名的狂一热欲一望,加上一些人强加于你的个人尊重(说不定圣卢的情一妇还 不属于这种情况),就能成为比赚钱的快乐更有决定意义的动机。圣卢对于自己的情一妇脑子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并不清楚,对他的不公正的责备也好,永恒相一爱一的诺言也好,他都认为不完全真诚。可是在某些时候,他又感到,到她能够与他断绝关系时,她会断然实行。因此,大概出于想保住自己一爱一情的本能,这种本能可能比圣卢本人更明智,他用了很实用的一技。这一技与他心中最伟大而又最盲目的激一情融成了一体。那就是他拒绝给她立一份本金,他借了很多钱,以便她应有尽有,但是只是一天一天地一交一给她。如果她确实想到要离开他,大概也要冷静地等待到“发财”之后。从圣卢给的钱数来看,大概需要不了多长时间。但是无论如何,这又补充了一段时间,可以延长我这位新朋友的幸福——或痛苦。
他们关系的这一戏剧一性一阶段现在达到最尖锐的程度。对圣卢来说,这是最残酷的阶段,因为她不许他待在巴黎,她一见他就恼,迫使他到隔离自己驻地不远的巴尔贝克来度假。这个阶段是一天晚上在圣卢的一位姑母家里开始的。那天,姑母家有许多客人,圣卢得到姑母同意,让他的女友前来为客人表演一个象征主义剧本的片断。她曾在一家先锋派剧院里演过一次这个戏,而且圣卢也同意了她自己对这个戏的赞美。
她出现了,手里拿着一大朵百合花①,服装是仿效《上帝的一奴一仆》②。她说服了罗贝尔,说这套衣服是真正的“艺术眼光”。在这个贵族俱乐部男子和公爵夫人聚集的人群里,她一上台,迎接她的就是一些人的冷笑。她那念经一般的单调语气,某些莫名其妙的字眼,这些字眼又频繁地出现,将冷笑变成了哄堂大笑。刚开始,人们还 强忍不要笑出声来,后来竟是那样不可阻挡,以致可怜的朗诵者无法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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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中世纪宗教画里,圣母玛丽亚几乎总是手持一朵百合花。天使向她宣告她将生一个儿子的时候,她回答道:“我是上帝的一奴一外。”
②可能指的是但丁·加布里埃尔·罗塞蒂的画《上帝的一奴一仆》(1850)。
第二天,圣卢的姑母受到一致谴责,说她竟然让这样荒谬可笑的女戏子在她家中出现。一位著名的公爵毫不掩饰地对这位姑母说,她受到批评,是咎由自取。
“见了鬼了,给我们来个这种劲头的节目!如果这个女人有点才华,倒也可以,可是她没有才气,而且永远也不会有一点点!见鬼!巴黎人可不象人们想说的那么愚蠢。上流社会不是光由蠢货组成的。这位年轻小一姐显然以为她会叫巴黎大吃一惊。可是巴黎可不那么容易吃惊,毕竟有些事,是无法叫我们忍下去的。”
至于说到那位演员嘛,她走出房门时对圣卢说道:
“你把我引到什么人家里来了?都是傻瓜,笨蛋,没有受过教育的小丑!我告诉你吧,在场的男士中,没有一个向我丢眼风,跺脚,这是因为我拒绝了他们对我的追求,他们现在便设法进行报复!”
这一席话把罗贝尔原来对上流社会人等的恶感变成了夹杂着痛苦的深仇大恨,最不该恨的一些忠心耿耿的亲戚,尤其叫他恨得咬牙切齿,因为家里人委派他们去说项,设法说服圣卢的女友与圣卢断绝关系。女友在他面前将这种活动说成是那些亲戚出于对她倾心才这么做的。虽然罗贝尔立即与这些亲戚断绝了来往,但是当他象现在这样远离女友时,他想,也许这些人以及其他人会利用他的远离卷土重来向那个姑一娘一求一爱一,说不定已经得到她的青睐;他谈起那些欺骗自己的朋友,引一诱妇女,竭力将女人弄到一妓一院里去的混世魔王时,满面痛苦和仇恨。
“我宰一条狗都比宰了他们还 要悔恨,狗毕竟是乖顺、效忠、忠诚的动物。这些人就该上断头台!比起那些因为自己贫穷和富人不义而被一逼一走上犯罪之路的可怜人来,他们这些人更坏!”
他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给情一妇寄信,发电报。她一面阻止他到巴黎去,一面还 在远距离想方设法与他闹别扭。每当发生这种事,我都能从他那变了模样的面孔上得悉。他的情一妇从来不告诉他,她到底对他有什么不满。圣卢猜想,她之所以不对他讲,说不定她自己就不知道有什么可以不满的,而只是对他厌倦了。他仍希望得到一些解释,便给她写信:“我什么地方不好,请你告诉我。我随时准备承认自己的错误。”
他那么伤心,结果是确信自己做得不对。
她总是叫他无限期地等待答复,而那些答复都是没有意义的。所以我看见圣卢从邮局回来,几乎总是眉头紧皱,又常常是两手空空。整个旅馆的人里面,只有他和弗朗索瓦丝到邮局去取信或亲自送信。他是出自情一人的迫不及待,弗朗索瓦丝则是出于对仆人不信任(为打电报,他不得不走还 要多得多的路)。
在布洛克家进晚餐之后,过了几天,外祖母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圣卢刚才问她,愿意不愿意在他离开巴尔贝克之前为她拍几张照。为此,她穿上了自己最漂亮的衣裳,为几顶不同的帽子该戴哪顶而拿不定主意。看到这种情况,我感到有点冒火,真料想不到她竟会有这样的孩子气行为。我甚至自忖是否我看错了外祖母,是否我将她看得太高了,是否她并不象我一向认为的那样对有关自己相貌的一切都很淡然,她是否也有些卖弄风一騷一,而我一向认为这是与她绝对格格不入的东西。
要照相,特别是看上去我外祖母对此那么心满意足,引起我的不满。可惜的是,我这种情绪流露得相当明显,弗朗索瓦丝注意到了,急急忙忙给我来了一套令人感动的情感说教。我根本不想装出同意那套说教的样子,她这样不知不觉地更增加了我的不满情绪。
“噢,先生,可怜的太太,人家给她照个象,她会多么高兴!她还 要戴上老弗朗索瓦丝亲自给她整理好的帽子。应该让她去照,先生。”
想起在各方面是我的理想人物的我的母亲和外祖母也常常嘲笑弗朗索瓦丝的过敏,我确信我那样嘲笑她并非挖苦。可是外祖母发现了我神色不快,便对我说,如果这次照像会使我不悦,她就不照了。
我没同意,向她保证,我认为没有任何不合适的地方,任她去打扮自己。但我对她说了几句冷嘲热讽、刺人的话,目的是要打掉看上去她为拍照而感到的兴高采烈,我觉得这样也就表现出自己洞察能力很强,也很强硬了。结果是,虽然我不得不看外祖母那漂亮之极的帽子,至少我让那兴高采烈的表情从她脸上消逝了。本来这种表情应该叫我高兴,可是只要我们最喜一爱一的人还 活在人世,就常常发生这样的事情,就是我们觉得那种表情是低下的怪癖的表现,叫人着恼,而没有将那看成是我们多么希望给他们带来的幸福,而那就是幸福的宝贵表现形式。
我的心情不好,主要是由于那个星期外祖母似乎总躲着我。白天也好,晚上也好,我未能有片刻时光单独跟她在一起。下午我回到旅馆,想跟她单独在一起待一会儿时,人家告诉我说,她不在。要么她就是关起门来与弗朗索瓦丝长时间窃窃私语,不许我去打扰。在外面与圣卢一起度过晚上以后,回去的路上,我就想着就要重见外祖母并且亲一吻她的那一时刻。我等待着她在隔壁墙上轻轻敲几下,叫我过去向她道晚安。但是我徒劳等待,听不见一点声音。最后我便上一床一,有点怨恨她,她毫不在乎地剥夺了我看得很重的快乐,这种毫不在乎可是新近才有的。我仍象童年一样,心儿剧烈跳动,一直倾听着墙壁发出声音。墙壁始终一言不发,我流着泪进入梦乡。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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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下面开始,可视为《在少女们身旁》的第三部分。第一次出版时,下面打有三个星号。此处只以空两行表示之。
那天,象前几日一样,圣卢不得不到东锡埃尔去。在他还 没有最终完全回去之前,很可能直到晚上那里一直需要他,他不在巴尔贝克,我很遗憾。我看见一些少一妇,远远望去,觉得她们令人心醉。她们从马车上走下来,有的进了游艺场的舞厅,有的进入冷饮店。我正处在年轻人的那样一个阶段,就是还 没有一个具体的一爱一恋对象,心里还 空着。在这样的阶段,就象一个堕入情网的人向往着、寻求着他钟情的女人一样,年轻人到处向往,到处寻求,到处看见美人儿。只要有真实的一笔——远远望见一个女子,或只见背影的一个女子,哪怕分辨出一点点模样——就可以叫我们设想出在我们前头的美人是什么模样,我们想象自己认出了她,心儿在剧烈跳动,脚步也加快了。只要那女子消逝了,我们便一直半信半疑到底是不是她;只有能追上她的时候,才会明白我们是大错特错。
再说,我的身一体越来越不舒服,就更受到诱一惑,将最简单的享乐更加夸大,因为我很难接触到女一性一。风雅标致的女郎,因我在任何地方都不能与她们接近,便觉得随处可见。如果是在海滩上,则因为我身一体太衰弱。如果是在游艺场或糖果店里,则因为我过于腼腆。不过,如果我很快就要死去,我真希望知道,生命能够提供的最漂亮的少女在现实生活中究竟是怎样造就出来的。不管怎么说,将是我之外的另一个人,抑或竟没有任何人能够享受这种供给(事实上,我意识不到,在我这种好奇的根源上,就有着占有的欲一望)。如果圣卢与我在一起,也许我就敢进舞厅了。但我是一个人,我只好呆立在大旅社门口,等待着与外祖母会齐的时刻到来。就在这时,几乎在大堤的尽头,我看见五、六个小女孩向前走过来,在大堤上形成一片移动的奇异的印痕。无论是外貌还 是举止,她们都与人们在巴尔贝克司空见惯的所有姑一娘一不同。一群海鸥不知来自何处,正在海滩上不紧不慢地踱着方步,姗姗来迟者飞来飞去,追逐着别的海鸥。鸟儿飞来飞去,目的地似乎与洗海水浴的人一样不明确。鸟儿似乎没有看见洗海水浴的人,同时对于它们那鸟类头脑来说。这目的地又是明确规定了的。只有那群海鸥大概对这些鸟儿已司空见惯了。
这些陌生女孩中,有一个手推着自己的自行车。另有两个,手里拿着高尔夫球“俱乐部”球衣。她们的短打扮与巴尔贝克其它少女截然不同。其它少女中确实也有几位从事体育运动,但并不因此就采用专门装束。
这正是各位先生太太们每天到堤上来转一圈的时刻,他们都暴露在对着他们定睛细看的手持长一柄一眼镜的无情火力之下,似乎他们身上有什么一毛一病,那长一柄一眼镜非要将每一细部都审视清楚一般。首席法官的老婆骄傲地坐在音乐亭前那令人生畏的一排椅子中间。他们自己刚刚从演员变成评论家,走来坐下,该他们对面前走过的人评头品足了。所有这些人都沿海堤走着,似乎这海堤如同一只船的甲板一般摇摇晃晃(因为他们不会抬起一条腿时要同时晃动手臂,转动眼睛,放平肩膀,用相反方向晃动的动作来平衡他们刚才在另一侧所做的动作,并叫脸上充一血),装出什么都没看见的模样,以便叫人相信他们对这几个女孩根本不在意。实际上却在对她们偷偷地凝望,以免撞上她们。走在她们身边或从反方向来的人,相反却撞在她们身上,紧迫不舍,因为他们双方都是彼此暗暗注意的对象,虽然双方都用同样的轻蔑来掩盖这种注意。
对人群的喜一爱一——因此也是对人群的恐惧——在每个人心里都是最强有力的动机之一。或者极力讨别人喜欢,或者叫别人惊奇,或者极力向别人表现出自己很看不起他们。在蛰居者心中,绝对甚至直至生命终结的监禁,其原由常常是对人群有一种失常的嗜好。这种嗜好会那样压倒任何其它的情感,以致由于外出时无法得到门房、行人、停车的车夫的赞美,他宁愿永远不叫他们看见,于是便放弃了一切必须外出的活动。
这些人中,有几个正在沿着某个思路思考,但是通过手势急促,目光走神,与他们的邻人那考虑周到的摇摇晃晃的步伐不相谐,而暴露了自己的思想活动。我远远看见的几个女孩,在所有这些人中,径直前行,身一体完全放松,对其余的人类发自内心的蔑视赋予她们动作自如,毫不犹豫,也不僵硬,准确地作出她们想作的动作,四肢每一部份对其他部份而言都完全独立自主,身一体的大部份保持不动。华尔兹舞行家就是这样,那是非常一精一采的。虽然她们当中每个人都是一个类型,与他人类型不同,但是这几个人无一例外,全都姿容姣好。不过,说老实话,我看见她们才这么一小会工夫,而且还 不敢定睛凝望,我还 没有抓住她们之中哪一个的个一性一。有一个除外,她那笔直的鼻梁,棕色的皮肤与他人形成鲜明对照,与文艺复兴时期某一幅画上朝拜初生耶稣的三王之中,那位阿拉伯人模样的人肤色相近。我对她们的了解,一个,仅仅是通过那一双不大灵活、固执而又带着笑意的眼睛;另外一个,仅仅是通过那粉一红的双颊。那粉一红中又带着一抹镀铜的色调,不禁使人想起绣球花。甚至就是这些面部特点,我也还 无法将任何一种特点分别固定在这一个少女而不是另一个少女身上(这个整体是那样优美动人,最不相同的外貌相邻,各种色彩相聚,又象一首乐曲那样叫人难以捉摸。乐句一个个过去的时候,我无法将一句句分开,一句句辨认出来,待我分辨出来以后,马上又忘记了。按照这个整体行进的顺序),我看到一个白色的椭圆形,黑眼睛,绿眼睛相继出现,我不知道她们是不是就是刚才已经对我产生了魅力的姑一娘一,我无法将看到的东西归到我从他人中分别出来、辨认出来的哪一个少女身上。在我的视野中,没有分界线(过了一会我才弄清了她们之间的区别),透过她们这一组人,一种和谐的浮动在扩展,是液体美、集体美和动一态美的持续转移。
个个挑选得这么漂亮,将这几个朋友聚集在一起的,在生活中,可能并非纯属偶然。估计这几个少女(她们的态度足以揭示出大胆、轻浮和狠心的天一性一)对任何滑稽可笑的事和任何丑陋都极为敏一感,接受不了德或智方面的吸引,便在她们同龄的同伴中,自然而然地聚在一起。对于那些通过腼腆、拘谨、笨拙以及她们大概称之为“讨厌的类型”而透露出沉思或敏一感的天一性一的所有女伴,她们感到厌恶,而且对她们置之不理。相反,风雅,灵活,体态优美的某种混合,将她们吸引到别一些人身旁,她们与这些人结成友谊。她们那具有诱一惑力的直爽和与她们一起度过幸福时光的允诺,只有通过这唯一的方式才表现出来。她们属于什么阶级,我无法准确判断出来,说不定那个阶级正处于其发展的这个阶段,或者由于富有和闲暇,或者由于进行体育运动(这是一个新一习一俗,甚至在某些民众阶层也已普遍),但是在体育之上尚未加上智育,这个社会阶层有如尚未追求扭曲表现形式的那些和谐而又多产的雕塑学校,自然而然地而且大量地生产出美丽的躯体,优美的大一腿,优美的一臀一部,圣洁而安详的面庞,表情机敏而又富有智谋。我在这里,面对大海看见的,难道不是人一体美高尚而又平静的模特儿吗,犹如希腊某海岸上那些暴露在一陽一光下的雕像?
她们这一群,如闪光的彗星,沿着海堤,向前行进。即使她们认为四周的人群由另一个种族组成,甚至他们的痛苦都不会在她们心中唤一起同情,但表面上她们似乎没有看见人群。她们迫使停步的人让路,好象突然有一台机器通过,不能期望机器躲开行人一般。对一位年迈的先生,她们是不承认他的存在,拒绝与他接触的。如果这位先生心怀恐惧或怒气冲天但又匆匆忙忙而又可笑地逃开,她们最多也就相视而笑罢了。对于不属于她们这一群的人,她们没有故作轻蔑,她们内心的轻蔑已经足够。但是她们每遇障碍,都无法不以克服障碍为快,或者冲过去,或者双脚并拢,因为她们个个都充满青春活力,是那样需要发挥出去,以至即使在悲伤或痛苦的时候,也是更服从年龄的需要而不是当日的心情。她们从不放过一次跳跃或打滑的机会,而又不是有意识地这样干,只是打断缓步前行,在缓步前行中撒播上优美的转弯,心血来一潮与高度的技巧合二而一,正如肖邦在他最忧郁的乐句中撒播上优美的曲线一般。
一位年迈的银行家,他的老伴正在为他寻找好地方,在好几处都未下定决心。最后,叫他面对海堤坐在一个折叠小凳上,有音乐亭为他遮住海风和烈日。老伴见他坐好了,便离开他去买报纸,准备过一会读给他听,叫他消遣消遣。只不过走开一小会,她也就将他单独留在那里。这一小会从不超过五分钟,对老头来说似乎已经相当长。老太太对自己的老伴既悉心照料,又不表露在外。她经常这样走开五分钟,好让老伴觉得自己还 能象所有的人一样生活,而决不需要保护。他头顶上的音乐家表演台,构成了一个天然而又有诱一惑力的跳板,那一小群少女中年龄最大的一个毫不犹豫地朝表演台跑过来。她从老头头顶上跳了过去,灵巧的双脚擦着了老头海军帽的边缘。老头吓得面如土色,可是另外几个姑一娘一觉得实在好玩,特别是绿眼珠、娃娃脸的那一个。她的目光中,表现出对这一行为的钦佩和快活。我似乎从她的眼睛里辨出少许的腼腆,既害羞又假充好汉的那种腼腆,这种表情在别人脸上是没有的。
“可怜的老帮子,真叫我心难受,简直半死模样!”其中一个少女说道,嗓音嘶哑,半嘲讽的语气。
她们又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在路中间停步一小会,也不顾挡住了行人的来往,呈形状不规则、完整、奇特而又叽叽喳喳的一个集合一体,象起飞前聚在一起的一群小鸟。然后她们沿着高出海面之上的海堤继续漫步下去。
现在,她们那迷人的面庞再不是模糊不清、相互混淆了。以个子最高、从老银行家头顶上跳过去的那个为中心,我已经将她们区分和聚集起来(每个人的名字暂缺,我不知道)。小个的从海平面上分离出来,双颊丰满而粉一红,绿眼珠;另一个皮肤为棕色,鼻子笔直,与其他人形成鲜明对照;还 有一个,面孔雪白象个鸡蛋,鼻子形成一个弓形小弯,好似鸡雏的嘴,她的面孔与某些年纪很小的人相似;还 有一个,大个子,裹一着一件斗篷(这件斗篷使她显得那么穷酸,与她那优雅的举止那样不相称,以至来到人们头脑里的解释是:这个少女的父母大概地位相当显赫,但是他们的虚荣心远在巴尔贝克洗海水浴的人之下,也在自己孩子的衣着是否华丽之下,所以让她穿什么衣服在海堤上散步,对他们来说绝对一样,小市民才会认为这衣裳穿着太寒酸);还 有一个姑一娘一,双眸明亮而又含笑,颧骨很高,皮肤无光泽,头戴一顶黑色马球运动员式女帽,压得很低。她推着一辆自行车,一臀一部扭一动得好象骨头都脱了节,使用的行话俚语那么粗野,叫嚷的嗓门那么大,我从她身边经过时(从她那些词语里,我听见一句难听的“混他的日子”),便放弃了刚才她的伙伴的斗篷令我作出的假设,而更倾向于得出结论说,所有这些女孩都属于经常光顾赛车场的那帮小民,大概是自行车运动员们最年轻的情一妇。总而言之,我的假设中,没有一个认为她们可能是贞洁的。看上一眼——从她们彼此相视而笑的样子,从双颊无光泽那个姑一娘一那紧盯不放的目光里——我就明白了,她们不是贞洁的女子。加之,外祖母一直过于谨小慎微地悉心照顾我,以至我不会不相信,不可为之事是不可分的整体,对老年人缺乏尊重的少女,碰到从八十岁老翁头顶上跳过去以外的更有诱一惑力的快乐时,决不会骤然间为顾忌之心所阻拦。
现在,她们一个个都有了自己的个一性一。她们的目光因自我满足和伙伴义气而变得炯炯有神,眼中不时燃起兴致勃勃或狂妄而满不在乎的火光,视对象为自己的女友或路上行人而定。她们相互之间了解相当深入,能够一直一起散步,形成分开的身躯缓缓向前,在这些身躯之间注入了一种联系。这种联系虽然肉一眼看不见,却很和谐,好似同一个火热的身影,同一个氛围,使她们的身躯合成了一个整体。这整体的各个部分是同质的,而对这一行列在其中缓缓行进的四周人群,又无动于衷。
我从那个颧骨很高、推自行车的棕色皮肤姑一娘一身边经过。有一瞬间,我的目光与她那斜睨的笑盈盈的目光相遇。这目光来自将这个小部落的生活封闭其中的非人世界的深处,那世界是无法接近的未知数,我是什么人这个想法,肯定达不到那个世界,在那里也找不到位置。这个头戴运动帽、帽子在脑门上压得很低的姑一娘一,全神贯注倾听同伴们说话。她双眸中闪现出来的黑色光芒与我相遇的那一刻,她是否看见我?如果她看见了我,我对她又意味着什么?她辨别出我属于哪个世界了吗?这些问题我难以回答,好比借助于望远镜,在相邻的一个星球上,某些奇怪的生物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很难就此得出结论说,有人类居住在那里,他们看得见我们,看见了我们又会在他们心中唤一起什么想法。
如果我们认为,这某某姑一娘一的双眸只不过是发亮的云母圆片,我们就不会贪婪地要了解她的生活并且将她的生命与我们结为一体了。但是我们感觉到,在这个反光圆体中闪闪发光的东西,并非只源于其物质结构。我们感觉到,这是这个生命对于它了解的人和地点——赛一马场的草地,小径上的沙土——所形成的看法的黑色投影。这黑色投影是什么,我们还 不了解。这个小贝里,比波斯天堂中的贝里①对我更有诱一惑力。她蹬着车穿过田野和树林,可能会把我带到那些地方去。我们感觉到,她那目光也是她就要回去的家、她正在形成的计划或者人们已经为她作出的安排的投影。我们尤其感觉到这就是她本人,怀着她的欲一望,她的好感,她的厌恶,她那朦朦胧胧、断断续续的意愿。我知道,如果我不能占有她目光中的东西,我就更不能占有这个骑自行车的少女。因此,使我产生欲一望的,是她整个的生命。痛苦的欲一望,因为我感到这是无法实现的,也是令人心醉的欲一望;直到此刻的我的生命已骤然停止,已不再是我的整个生命,而是成了我面前这块空间的一小部分,我迫不及待地要将这空间占据,这空间乃由这些少女的生命组成。是这种欲一望赋予我这种自我延伸,自我扩展,这就是幸福。无疑,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的一习一惯,共同的思想,这使我更难与她们一交一友,讨得她们欢心。但是,说不定正是由于这种差异,由于意识到我所经历的、拥有的任何因素(成分)都不会进入这些少女的天一性一构成的行为,我心中才刚刚用对某种生活的渴求代替了心满意足——如干渴的大地那样干渴——迄今为止,我的心灵从未得到过一滴这样的甘露,它会更加贪婪地大口大口地一吮一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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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波斯神话中,贝里是天堂的使者,手执象征永生的荷花。普鲁斯特此处可能想到了根据保罗·杜卡斯的诗作而创作的芭蕾舞《贝里》,1912年由俄国芭蕾舞一团一在巴黎演出,娜塔莉亚·特鲁哈诺娃编导。舞剧中有贝里引一诱伊斯康德王子,王子夺走她的荷花,她返回天国的情节。
那个目光明亮的推自行车姑一娘一,似乎发现了我那样凝神望着她,便向那个个子最高的姑一娘一说了一句什么话。说的什么,我没有听见,只见那个高个子姑一娘一笑了起来。说老实话,这个棕色皮肤的姑一娘一,正因为她的皮肤是棕色,并不最讨我喜欢。从在当松维尔那陡峭的小山坡上见过希尔贝特那一日起,一个头发棕红、肤色金黄的少女,一直是我心中不可企及的理想。可是,就说希尔贝特本人吧,我之一爱一她,难道主要不是因为她戴着贝戈特女友的光环,和贝戈特一起去参观大教堂吗?同样,看见这个棕色皮肤的姑一娘一望着我(这使我刚开始时抱着希望,以为也许与她接触更容易些),我并不感到高兴,因为她会把我介绍给那个从老头头上跳过去的那个无情的姑一娘一,介绍给说“可怜的老帮子,真叫我心里难受”的那个残忍的姑一娘一,然后逐次将我介绍给每一个姑一娘一,因为她享有这种威望,是她们形影不离的朋友。我作了一个假设:有一天我会成为这几个少女中哪一个的男朋友。这些眼睛里那陌生的目光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她们自己并不知道,有时对我会产生一陽一光照在一堵墙上那样的效果。通过奇迹般的炼金术,这些眼睛也许会叫“我是存在的”这个想法以及对我个人的某些友情穿透它们那难以形容的立体。有一天,我本人也可能跻身于她们之中,在她们沿海边行走发挥的理论中占一席之地。我觉得这个假设本身就包含一着一个无法解决的矛盾,就象站在阿堤刻时代的剧场前或面对着描绘宗教仪式行列的画幅,我也曾以为我这个观众也能受到诸神的喜一爱一,在列队行进的诸神中占据一席之地一般。
那么,与这些少女结识的幸福,真是无法实现的吗?自然,在我放弃的这类事当中,这大概已经不是第一桩了。只要回忆一下,即使在巴尔贝克,就有多少陌生女郎,飞驰远去的马车便叫我永远放弃了她们,便已足够了。这一小群女孩,在我心中是那样高尚,仿佛由希腊神话中的处一女组成,甚至她们给我带来的快乐,也来自她们有些路上行人飞快离去的味道。我们不认识的人,迫使我们从惯常生活中启碇的人,具有一种转瞬即逝一性一。这种转瞬即逝一性一使我们处于一种追逐状态中,再没有任何东西阻拦我们的想象。而在惯常生活中,我们与之经常来往的女子,最后都将她们的缺陷暴露出来。将我们的快乐剥去想象这层皮,等于将快乐压缩至其本身,就空无一物了。诸位已经看到,我并不蔑视拉线的中间人。但是这些少女如果到牵线人那里去自荐,她们便失去了赋予她们丰富多采和捉摸不定的因素,就不会如此叫我着迷了。对于是否能够企及追求的对象没有把握,能唤一起人的想象。必须叫想象创造一个目的,这个目的遮掩住另一个目的;必须叫想象用进入一个人的生活之中这种想法代替感官的快乐,以阻止我们去分辨这种快乐,阻止我们去品尝其真正的味道,阻止我们将其限制在本身范围之内。钓鱼的那些下午时光,在我们与鱼之间,非有翻腾的流水将我们隔开不可。光滑的肉,不明确的形状,在天蓝色透明而又活动的流体中,在我们身边滑来滑去,而我们不大知道该拿这玩艺儿干什么。如果我们第一次是看见那鱼做成了菜端上桌子,就会显得不值得千方百计、拐弯抹角去捉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