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黄蜂进攻节奏放慢时,刀疤豺母试探着想拐进一条石沟,我趁此机会扔掉拍打黄蜂的树枝,一伸手,抱起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然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江边狂奔。接着,我的背后传来了刀疤豺母和绿眉母豺气急败坏的啸叫声。
我就像马路上抢小孩的歹徒,绿眉母豺和刀疤豺母就像在后面紧紧追赶的母亲和外祖母。
当快跑出树林时,我突然感觉到肩上有一件东西沉甸甸地压下来。不用回头,我也知道,肯定是绿眉母豺从背后扑到我身上来了。我不敢扭头,扭头的话,臭乎乎的豺嘴肯定会咬破我的喉管。我将两只幼豺往肩上一搭,像女孩子裹围巾似的包住后脑勺和脖颈。你要咬,就咬你的亲生儿女好了。绿眉母豺当然舍不得咬自己的孩子,但它也不肯从我背上跳下来,只是在我耳边不停地啸叫着,叫得我脑袋嗡嗡发晕。我抱着两只幼豺,肩上还搭着一只绿眉母豺,如此负重,使我的两条腿像灌满了铅一样沉重。这时候,刀疤豺母从我胯下蹿过,用脖子绊住了我的左腿,用豺尾勾住了我的右腿。我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而我背上的绿眉母豺则顺着惯性从我头顶腾空翻出去,像表演艺术体操似的做了个180度的大回转,最后稳稳地落在我的面前。它的眼睛里透出一股杀气,血红的舌头舔着尖利的豺牙。我想用抱在手里的两只幼豺作抵挡,可刀疤豺母一口咬住我的胳膊,使我的手没法动弹。绿眉母豺将白森森的豺牙对准我颈侧的动脉血管……
我吓出一身冷汗。我的脖颈哪能经得起锯齿般的豺牙的啃咬。绿眉母豺只要轻轻一咬,我就可以去阎王爷那儿报到了。躲是躲不开了,我还是以牙还牙吧,但人的牙齿哪有豺牙尖利啊!绿眉母豺咬一口,我则小命休矣;而我咬它十口,它最多掉几撮豺毛罢了。我要真是被这只不讲道理的豺咬断了脖子,那可就成了一桩世界上最悲惨、最滑稽的冤案了。我再一次趴在地上,将柔嫩的脖颈暴露出来。这个模仿豺乞降的动作我已做过多次,每次都能有效地化解豺的攻击,可以说是屡试不爽了。在这次危急关头,我又当作保命绝招使了出来。嘿,还真管用,绿眉母豺突然不动了,眼睛里透出一片迷惘,刀疤豺母则松开咬住我胳膊的嘴。
虽说我的脖颈避免了豺牙啃咬,但屁股却遭了殃。我穿着厚厚的牛仔裤,奔跑时裤腿飘荡,整个腿部和屁股没被黄蜂叮蜇;而当我趴在地上模仿豺的乞降动作时,屁股撅得老高,裤裆绷得像鼓面似的,黄蜂的尾刺便穿透牛仔裤,叮进屁股了。那感觉就像好几根针头同时在给我做肌肉注射,我忍不住大叫一声。刀疤豺母和绿眉母豺被我突然爆发出的惨叫声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我赶紧爬起来。刀疤豺母大概以为我又想趁机拐走两只幼豺,它便倏地蹿了上来,一面声嘶力竭地啸叫着,一面用爪子扒我怀里的幼豺。它的意思很明确:我缴出两只幼豺,就可享有不被咬断脖子的权利。我快急哭了,用哀求的声调对刀疤豺母说:“行行好吧,请相信我,我不会像人贩子拐骗小孩那样拐走你们的宝贝的。我是来救你们的,快跟我走吧,我求求你们了。”
为了进一步表明诚意,我忍着痛苦,伸出舌头去舔吻两只幼豺的脸。在豺的世界里,舔吻是最高的礼仪,象征着尊敬、慈爱、关怀和持久的友谊。我尽量舔得深情,以证明自己是如何疼爱两只幼豺的。与豺亲吻真是活受罪。豺脸毛茸茸的,亲上去就像在亲鞋刷。秋水姑娘的鼻子上有黏液,也不晓得是不是鼻涕,被我不小心咽到肚子里去了;仁丹公豺的嘴腔有一股酸腐的气味,熏得我想呕吐。
或许是我杜鹃泣血般的苦苦哀求触动了它们,或许是我情侣般地舔吻感动了它们,刀疤豺母和绿眉母豺不再穷凶极恶地冲我啸叫了,充满杀机的眼神中也似乎有了一丝温柔。我趁机拔腿往江边跑,刀疤豺母和绿眉母豺生怕幼豺丢失,寸步不离地紧跟在我身后。我估计它们已领会了我的好意。因为我一路朝江边奔跑时,它们不再从背后扑到我的身上,也不再用豺尾绊我的腿了。
接着,其他的豺也都跟着首领刀疤豺母赶来。
我终于把豺群引到了怒江边。这儿靠近白龙峡,地势陡峭,水流湍急,涛声如雷。强巴已在地窝子前燃起了一堆篝火。浓烟滚滚,冷风朝我和豺群吹过来。有一句俗话说,汤浇蚁穴,火燎蜂房。黄蜂最怕的就是火。浓烟迎面熏烤,蜂群嚣张的气焰便有所收敛,不再肆无忌惮地俯冲下来叮咬了。我一头钻进浓烟,将两只幼豺抱进地窝子,转身又跑出来,一面招手一面喊道:“快进来,我们用火烧,黄蜂就不敢再蜇你们了!”
刀疤豺母和绿眉母豺面面相觑,不仅没跟我跨进地窝子,而且还向后退了数步。刀疤豺母凝望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浑身豺毛竖立,发出惊叫。所有的豺脸上都露出恐惧的表情。我明白,所有的野兽都怕火,金背豺也不例外。在山野闯荡的猎人都有这样的经验,遭遇豺狼虎豹时,只要点起一堆火,野兽就会逃之夭夭。
回复103楼2013-11-0916:57举报|
Happy心云羽翼
狐听之声8
怎么可以在这时候停。。。
回复104楼2013-11-0917:08举报|来自iPhone客户端
超级炸弹之王
猿猴取月11
这时候,风势小了,风向也有点变化,弥漫在豺群头顶上空的浓烟渐渐飘散。黄蜂又聚拢过来,大概因为它们刚才被烟熏得恼羞成怒了,所以现在变本加厉地盯着豺群蜇咬。豺群无奈,只好又往前移动,靠近火堆。而豺一靠近火堆,黄蜂的攻势就立刻减弱了许多。这么几个来回后,我相信,聪明的豺一定能明白我和强巴之所以要燃起一堆火,不是为了吓唬它们,而是为了帮它们躲过眼前的这场蜂灾。
然而,我的嗓子都叫哑了,刀疤豺母还是不肯穿过浓烟,从火堆旁跨进地窝子。豺对熊熊燃烧的火有一种天生的恐惧,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克服。没办法,我只好一个箭步蹿过去,迅速抱住刀疤豺母的腰,把它往地窝子里拖。只要把刀疤豺母拖进地窝子,豺群就会跟着鱼贯而入的。但刀疤豺母拼命往后挣扎。它的力气比我想象的大许多。我使出吃奶的劲,也拖不动它。不过刀疤豺母没朝我咆哮,也没张嘴咬我。这表明,它知道我的动机是好的,只是它无法克服对火的恐惧,不敢接近燃烧的火焰。这时,我突然想起孩提时与小伙伴打架,用足力气也无法将对方摔倒时,往往会使用杀手锏——抓挠对方的胳肢窝,俗称挠痒痒。对方被挠痒后,则哈哈一笑,力气顿消,我便可以轻松地将对方摔倒了。不知道豺怕不怕痒,我先试试再说。我扳住刀疤豺母的前腿,腾出两根手指,在它胳肢窝里轻挠数下。想不到这孩子气的办法还挺管用。顿时,刀疤豺母扭颈、缩腰、甩尾,一副痒得受不了的神态,身体变得软绵绵的。我趁机一用力,将它拖到地窝子口了,眼看大功即将告成。突然,一根正在燃烧的柴火不知什么原因爆裂开来,噗的一声,迸溅出几片橘红色的火焰,落到我和刀疤豺母的身上。吱吱——我的衣裳被烧破两个洞;咝咝——刀疤豺母的背毛被灼焦了一块。刀疤豺母惊啸一声,从我手中挣脱出去,又逃回地窝子外的豺群中去了。
就在这时,被我先前抱进地窝子的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从里面爬到窝口,探头探脑地叫着。绿眉母豺透过浓烟看见自己的心肝宝贝,也呦哦呦哦地叫着。它往前冲三步,又往后退两步,在火堆前徘徊犹豫。显然,它想冲进地窝子到两只幼豺身边,却又没有胆量穿过浓烟。
这时,我想到了一个逼迫绿眉母豺钻进地窝子的好办法!
我穿过浓烟,进到地窝子,举起巴掌,不轻不重地掴两只幼豺的耳光。两只幼豺被我打得嗷嗷直叫,好像在油锅里受煎熬。我与绿眉母豺相距不过十来步,虽有浓烟遮挡,但它还是能看得一清二楚。子女受酷刑,母亲当观众,这滋味绝对不好受。俗话说,打在儿身,疼在娘心。绿眉母豺在火堆前上蹿下跳,恶声恶气地啸叫着,眼里闪烁着仇恨的火焰,恨不得立即扑上来把我撕成碎片。我知道,绿眉母豺出于对火的恐惧,不敢钻进地窝子,但它又很想扑进地窝子解救幼豺。保命的本能与强烈的母爱正在发生激烈的冲突。
接着,我在仁丹公豺的背上拔萝卜般拔下一撮毛来,又在秋水姑娘的颈上揪葡萄般揪下一绺毛来,这些毛足以制作一支豺毫大楷笔了。两只幼豺疼得在地上打滚。绿眉母豺脸上的表情急剧变化着,然后怪叫一声,朝我扑了过来。救子心切,母性终于战胜了对火的恐惧。许多育儿期的母兽,在子女遭遇危险时,都会表现出为子女上刀山下火海的伟大母爱。
其实,绿眉母豺所冒的风险并不大。虽然熊熊燃烧的火堆看起来挺吓人,但火堆与沙壁间有一个宽约三米的豁口,是专门留给豺群进入地窝子的安全通道。豺只要贴着沙壁,快速蹿过,是不会被火焰灼伤的。对豺来说,最重要的是克服对火的畏惧心理。
绿眉母豺猛地一下蹿进地窝子,连豺毛都没烧焦一根。
我赶紧将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塞到绿眉母豺怀里。绿眉母豺忙着安抚自己的宝贝,我则趁机跑出地窝子,以免遭到它的撕咬。
地窝子十分安全,没有黄蜂,没有火焰,也没有浓烟,是目前最佳的避难所。聪明的绿眉母豺很快明白了这一点,冲着地窝子外的刀疤豺母不断发出柔和的叫声。我想,它是在告诉刀疤豺母,进地窝子来躲避黄蜂的袭击。刀疤豺母听到绿眉母豺的叫声后,几次试探着往火堆前靠近,想要带领豺群钻进地窝子。
就在这时,发生了意外。那只歪嘴巴母豺被黄蜂蜇得受不了了,不断地往火堆前靠。火堆里飞出一些火炭,散落在四周的沙地里。歪嘴巴母豺笨头笨脑地踩在一块通红的火炭上,大叫一声,转身往后奔蹿,远远逃离了豺群,逃离浓烟遮蔽的地带。一群愤怒的黄蜂抓住这个好机会,铺天盖地从空中俯冲下来。短短几秒钟的时间,歪嘴巴母豺的身上就落满了蠕动的黄蜂,连两只眼都被黄蜂罩住了。歪嘴巴母豺凄厉地叫着,眼睛看不见东西,无从分辨方向。盲目的跳蹿招惹了更多的黄蜂朝它发起攻击。很快,蜂群就像一条厚厚的棉毯,把它紧紧裹了起来。豺群发出啸叫,我和强巴也大声呼喊,想用声音引导歪嘴巴母豺往火堆靠拢,这样或许还有获救的希望。可歪嘴巴母豺两只耳朵里灌满了黄蜂,听不见我们的喊叫声。它拼命朝前跑,想摆脱黄蜂疯狂的蜇咬,但它跑错了方向,来到了陡峭的江堤上,一脚踩空,扑通一声,跌进了怒江。江面溅起一朵小小的浪花,歪嘴巴母豺和叮在它身上的黄蜂立刻被汹涌的浪涛吞没了……
豺们面面相觑,发出悲惨的长啸。
刀疤豺母朝天空黑鸦鸦的蜂群扫了一眼,又望望惊涛拍岸的怒江,发出三声短促的啸叫。接着,它纵身一跃,穿过浓烟,跳过火堆,钻进地窝子里去了。在豺的世界,首领的示范作用是最具权威性的。这时,根本用不着我再去催促,所有的豺争先恐后地跟着刀疤豺母蹿进地窝子里去了。胸毛已掉光的老豺在穿越火堆时被其他豺挤了一下,尾巴横进火焰,被烤焦了一半,好在其他豺都安然进到地窝子里了。
我和强巴挖的地窝子还算宽敞,能容纳下这群豺。
等到豺群全部进了地窝子,我和强巴则立刻将火堆加宽,并不断往里添加柴火。烈焰腾空,蜂群被阻隔在火墙之外。可这些勇敢的小精灵仍不肯罢休,在空中盘旋着。当火势稍弱些时,它们便扑飞过来,企图撞破火墙蜇咬避难的豺群。我和强巴拼命往火堆里扔枯枝败叶。火苗蹿出十几丈商,点燃了黄蜂透明的翅膀,翅膀雨点似的纷纷掉落下来,黄蜂也就葬身火海了。到了傍晚,蜂群损失大半,剩下的一些黄蜂带着壮志未酬的遗恨,被迫偃旗息鼓,飞离了怒江。
一场惨烈的蜂豺大战终于结束了。
【17 刀疤豺母嗒的一声卷了一口药汤,眼睛鼻子立刻皱成一团】
蜂群飞走后,我和强巴将火堆熄灭,扑灭了那堵火墙。
每只豺都遭到了黄蜂的叮蜇。有的被蜇肿了眼皮,有的被蜇跛了腿,有的被蜇歪了嘴,有的被浓烟熏得漆黑,有的被荆棘划得鲜血淋漓,有的趴在地上站不起来,有的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它们活像一群丢盔弃甲的残兵败将。
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的伤势最严重。虽然它们有刀疤豺母和绿眉母豺左右护卫着,但它们由于细皮嫩肉,所以成了蜂群叮蜇的最佳目标。仁丹公豺的头部被黄蜂叮出七个包,秋水姑娘的身上也被黄蜂蜇了十几口。
刀疤豺母和绿眉母豺守护在两只幼豺身边,不断地用舌头舔幼豺身上被黄蜂蜇咬的肿块。唾液有消炎止痛的功能,这是豺的传统疗伤手段。但如此严重的蜂毒,光涂抹唾液显然是不行的。过了好久,两只幼豺的蜂毒症状不仅没减轻,反而恶化了。秋水姑娘总是想咬自己的尾巴,扭颈转腰,在原地像陀螺似的转着圈;仁丹公豺浑身抽搐着,眼睛一会儿闭着,一会儿又惊恐地睁开,它伸着柔弱的脖颈,朝空中连连咬着。两只幼豺都是典型的蜂毒发作症状,必须及时救治。
刀疤豺母目光凄迷,眺望着远处渐渐西沉的红日,哀哀地啸叫着。
我的屁股、脚后跟、手背和脸上也鼓起了十多个包,疼得要命。强巴钻进树林,采摘了一大把粉红色的绿绒蒿。它是一种罂粟科高原花卉,又叫雪参,内服外用皆宜,具有消炎、镇痛、止血的独特功效。强巴用绿绒蒿的根茎熬成药汤,用鹅卵石将花朵和叶片碾成药浆。
接下来,就是给豺群治疗了。只有让刀疤豺母作示范,其他豺才有可能服从我们。一般来说,兽医比人医难当。动物不明白事理,不肯服用苦药,也不会积极与医生配合。动物园的兽医给动物治病时,都要采取非常措施,或将动物四肢捆绑起来,强行灌药打针;或用麻醉枪将动物射倒,在动物失去知觉的情况下进行治疗。我和强巴不可能把这群金背豺一个个捆绑起来,也不可能用麻醉枪向它们一一扫射。能否顺利地为这群豺进行治疗,我和强巴都没有把握。
“要是它们不肯配合,起码有一半豺活不到明天。”强巴说。
“先给它们涂抹药浆,这好像容易些。”我说。
强巴跑到刀疤豺母跟前,想伸手揪住它的后颈皮,往它身上涂药。但刀疤豺母大叫一声,倏地一下跳开了。它不客气地瞪了强巴一眼,似乎在警告强巴:“别动我的歪脑筋!”
“怎么办?要不要用捕兽网将它罩起来?”强巴问。
“不行,其他豺都会吓跑的。”我断然地摇了摇头。
“难道就看着它们被毒死?”强巴说。
“你先给我涂药,做个样子给它们看看。”我说。
我学着豺的姿势,趴在地上,脱下裤子,光着屁股,让强巴往肿块上涂抹绿绒蒿药浆。强巴给我涂药时,刀疤豺母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还耸动鼻翼嗅闻药浆的气味,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强巴在我的患处涂完药后,我改为侧躺,同时缩紧脖子,在地上蹭着,嘴里还发出柔和的哼哼声,即兴表演解除痛苦后的舒适与愉快。
刀疤豺母看得饶有兴味。它眼角吊起,鼻子耸动着,脸上浮现出羡慕的表情。
我在手掌上抹了一些药浆,手肘着地,爬到刀疤豺母面前,伸出舌头,做出舔吻的姿势。在豺的世界里,为了讨好首领,豺经常会主动舔吻首领的体毛,以示尊重,当然也含有拍马屁的意思。我的这套动作,就是请求刀疤豺母能允许我替它舔吻、梳理体毛。
刀疤豺母后肢斜躺,前肢曲蹲,头搁在臂弯间,做出半躺半蹲的姿势,这表明它同意让我替它舔吻、梳理体毛。
我趁机扒开豺毛,将药浆涂在它被黄蜂叮蜇的肿块上。
绿绒蒿的疗效极佳,涂抹在身上,患者会有清凉的感觉,胀痛缓解,非常舒服。
刀疤豺母勾起四肢,缩紧脑袋,惬意地在地上蹭动。
这时,被蜂毒折磨得痛苦不堪的豺们热切地望着我,想让我用同样的办法替它们舔吻、梳理体毛,解除黄蜂蜇咬的痛苦。胸毛已掉光的老豺黏黏糊糊地贴到我身上,想抢先接受治疗。
哦,别着急,个个都有份。对了,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中毒的症状最严重,理应最先接受治疗。
就这样,我和强巴忙碌到天黑,总算给七八十只豺的身上都涂抹了药浆。
被黄蜂叮蜇得这么厉害,光涂抹一层药浆是不够的,要想保住性命,还必须喝下浓浓的绿绒蒿药汤。
我用竹勺舀了一点儿药汤尝了尝,味道辛辣苦涩,比黄连汤好喝不了多少。人是有理性的动物,懂得良药苦口的道理。可豺是非理性的动物,愿不愿意喝这药汤呢?跟豺讲道理是肯定不行的,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争取刀疤豺母的理解与支持,然后利用刀疤豺母的绝对权威,逼迫豺们咽下这苦涩的药汤。
不知道为什么,我固执地相信,刀疤豺母与其他的豺不一样,它具有丰富的阅历和出众的智慧,也具有低层次的理性思维。
我端着斟满药汤的竹碗,爬到刀疤豺母面前,将碗支在中间,人嘴和豺嘴从两个方向顶在碗沿上。在豺的世界里,一只豺将食物拖到另一只豺的嘴边,意味着热情邀请对方同自己分享。我做出这一姿态,是向刀疤豺母表明,欢迎它与我一起吞下碗里的东西。刀疤豺母的嘴轻轻碰了碰碗沿,表示接受我的邀请。我喝了一大口药汤,皱着眉头咽下去。刀疤豺母的舌头伸进碗里,嗒的一声卷了一口药汤,眼睛鼻子立刻皱成一团,整张豺脸像只榨瘪的脱水柠檬。刀疤豺母呼呼地吹着气,使劲甩着脑袋,用哀怨的眼光瞪着我,似乎在责问:“你为什么请我喝这么苦的东西呀?”然后,它一甩豺尾,想转身离去。我急了,赶快揪住它的后颈皮,也不管它是否听得懂,大声说:“求求你,把药喝了。哦,这药是很苦,可这药能治疗蜂毒,你要不带头喝的话,你的豺群就要完蛋了!”我一面说一面扳着它的脸,让它看着我,又表演性地端起竹碗喝了一大口,然后将碗递到它的嘴边。刀疤豺母紧闭着嘴,没有挣扎,而是怔怔地站着,若有所思地望着我和竹碗里的药汤。
我想,刀疤豺母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不然的话,它可以使劲一蹦,把竹碗掀翻,冲我咆哮一声,然后逃之夭夭。可它没这样做,这证明它在考虑是不是要学我的样子,喝下这又苦又涩的药汤。
我松开它的后颈皮,将手背上被黄蜂蜇咬的肿块举到它面前,然后指指竹碗里的药汤。然后,将我脸上被黄蜂蜇咬的肿块亮给它看,又指指竹碗里的药汤。
它的目光在肿块与竹碗之间来回穿梭,脑子里也形成了一条连贯的思路。
我继续倾斜着竹碗,药汁滴滴嗒嗒地顺着它的嘴角淌下来。突然,它张开嘴,用舌尖卷着药汤,一口一口地吞咽起来。
这药的味道绝对不好。豺的味觉器官很发达,能分辨出酸甜苦辣咸等各种味道。刀疤豺母每喝一小口药汤,身体就颤抖一下。喝了小半碗后,它再也忍不住了,退后一步,四肢趴开,哦哦地呕吐起来,吐出一堆糊状的黄色秽物。好不容易吐完了,它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看着我,喉咙深处发出一串低嚎,似乎在咒骂我:“你这狠毒的裸猴,是不是想害死我呀?”
除了让它们喝下这又苦又涩的绿绒蒿药汤,我没有更好的办法帮助这群金背豺了。每一只豺都或多或少地遭到了黄蜂的蜇咬,假如不能及时排毒清火,极有可能像强巴所说的那样,到了明后天,它们就会接二连三地踏上不归路。我没有能耐将苦药变成甜药,也没有力气和胆量将它们按翻后强行灌药。如果刀疤豺母拒绝吃药,我就无力拯救这群金背豺的性命了。
我正在担忧,突然,刀疤豺母走到我面前,用柔软的脖颈在我肩头轻轻地磨蹭着,呦呜呦呜地发出细“语”。我研究过豺的叫声,能分辨出其情绪的变化。它似乎在对我说:“虽然这药很苦,但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是出于好心才让我喝这么苦的药。”然后,它又踱到竹碗前,吧嗒吧嗒地用舌头喝起了药汤。
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刀疤豺母具有如此明辨事理的能力,其理性判断能力不亚于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
刀疤豺母喝了两口药,就抬起头来朝围观的豺群扫视一圈儿,然后发出一声威严的叫声,好像在进行某种示范教学。
很快,半碗的药汤被喝完了。刀疤豺母退后一步,站在我身边,朝豺群啸叫着。
豺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个个郁伥犹豫。胸毛已掉光的老豺第一个走出来,学看刀疤豺母的样子,到我跟前喝竹碗里的药汤。然后,绿眉母豺也走到了我的面前……
所有的成年豺都自觉地跑过来喝药汤了。那只紫金毛斑的年轻公豺大概觉得自己被黄蜂叮蜇得不重,中毒症状也不明显,不愿喝这苦涩的药汤,于是,它悄悄往后退缩,钻进江边的一条沟坎,打算溜走。刀疤豺母看到了它,啸叫一声扑了过去,咬住紫金公豺的尾巴,强行将紫金公豺拖拽到我身边,逼迫紫金公豺喝掉了半碗药汤。
写到这里,聪明的读者也许会提出疑问:豺会主动配合服用药汤吗?作者是不是为了小说情节的需要在胡编乱造,就像童话作家将人类社会的生活凭空移植到动物世界里一样?在这里,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读者,我所写的都是大森林里真实发生的故事,没有任何杜撰。
根据专家介绍,金背豺具有原始意义上的医药保健知识,这种知识是通过长辈传授给晚辈的,较年长的豺能识别几种可当药材的植物。豺通常生两类疾病:一是消化不良,如吃了腐烂的食物而闹肚子;二是外伤,如在狩猎时被反抗的猎物弄伤。年长的豺会带着患者到密林里寻找可当药材的植物,帮助患者治愈疾病。
由于刀疤豺母积极的配合,所有的金背豺都顺利地服用了绿绒蒿药汤,只有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喝药时出了点问题。两个小家伙尝了一下药汤,便紧咬牙关,再也不肯张嘴了。我和强巴只能扒开它们的嘴强行灌药。幼豺不懂事,拼命尖叫,就好像在遭受酷刑。绿眉母豺心疼自己的儿女,冲着我和强巴龇牙咧嘴地咆哮,其他的豺也朝我俩做出意欲扑咬的姿态。我俩只好胡乱地往两只幼豺嘴里灌了两勺药汤,就将它们放了。
这时,夜已深,豺疲惫不堪,我和强巴也累得半死。之后,人和豺挤成一堆,在地窝子里睡了起来。
【18 刀疤豺母舔着强巴的手掌,人与豺的隔阂烟消云散】
翌日清晨,我被呦呦的豺叫声吵醒了。豺群聚集在地窝子外的沙滩上,有的眺望天边水红色的朝霞,有的围成圆圈不安地叫唤,好像出了什么事。我赶紧推醒强巴,钻出地窝子去看个究竟。
哦,豺群在围着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
我扒开围观的豺一看,两只幼豺正躺在绿眉母豺怀里,眼睛半睁半闭,显得无精打采。仁丹公豺的身体软绵绵的,细弱的脖子似乎已无力支撑头颅,脑袋一垂一垂的,好像在打瞌睡。秋水姑娘神志恍惚,两眼翻白,口吐白沫,脊椎动物发生这种情况,表明已进入昏迷状态,离休克和死亡不远了。
两只幼豺的抵抗力本来就弱,被黄蜂蜇咬得最厉害,昨晚又没有喝绿绒蒿药汤,所以蜂毒严重地发作了。
我注意观察了一下豺群,除了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其他豺的蜂毒症状郡有所减轻,身上肿块消下去了不少,精神也好多了。
豺们吵吵嚷嚷,不时地朝树林啸叫。刀疤豺母站在绿眉母豺身边,一会儿舔舔两只幼豺,一会儿望望躁动不安的豺群,显得左右为难。
我明白豺群发生了什么事。天色熹微时,刀疤豺母想带领豺群到森林里找吃的东西,但刚走出地窝子,两只幼豺就病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豺们已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了。遭到蜂群袭击时,它们疲于奔命,耗尽了体力;蜂毒发作时,它们抑制了饥饿感,而当蜂毒症状减轻后,饥饿感变得空前强烈,一个个饿得肚皮贴到脊梁骨,急于到森林里捕捉食草兽来充饥。可刀疤豺母非常疼爱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舍不得扔下它们,而其他饥饿的豺又滋生出了不满的情绪。
对金背豺来说,一日之计在于晨。狩猎的黄金时间就是天刚蒙蒙亮的时侯,羚羊、牦牛、獐子或野兔睡眼惺忪地从树丛里走出来,到开阔的草甸子啃食沾满露珠的青草。这个时候能见度较低,食草兽警惕性不高,反应迟缓,豺群容易发现并捕获。过了这个时间,天亮起来,能见度大大提高,豺猎食的难度就大大增加了。
“要不要把我们带来的两只红毛雪兔拿出来给它们充饥?”强巴问我,“现在喂它们红毛雪兔,它们肯定不会拒绝的。”
我想了想,摇摇头。现在,豺群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这时候拿出红毛雪兔,似乎为时过早。红毛雪兔是我们手中的一张王牌,王牌应当留在最后出,不用着急。
有几只豺大概是实在太饿了,跑到怒江边潮湿的沙地里,捡食烂鱼、烂虾。但现在正是涨潮的时候,搁浅的烂鱼、烂虾都被波浪卷走了。
刀疤豺母围着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转起圈来。看得出来,它十分担心两只幼豺的伤势,内心充满了忧虑。
豺是一种集体观念很强的动物,狩猎时都是由首领带队集体出征。而现在,刀疤豺母放弃清晨猎食的最佳时机,这意味着整个豺群都要继续挨饿。
我决定为刀疤豺母分忧解难。我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两只幼豺从绿眉母豺怀里抱出来,学着豺的样子,用下巴和颈窝轻轻磨蹭着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的脑门儿。这是豺常见的动作,母豺经常用这个动作来安抚受惊的幼豺。据野外观察者记载,母豺对幼豺做这个颇为别致的动作通常是在两种情况下:一是母豺要外出觅食时,幼豺害怕单独留在窝巢,焦躁不安地抱住母豺的腿,这时候母豺便会用下巴磨蹭幼豺的脑门儿;二是在暴风雨来临之际,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幼豺吓得拼命地往母豺怀里拱,母豺便会将自己的颈窝紧贴在幼豺的脑门儿。说也奇怪,母豺用这个姿势磨蹭一阵后,惊悸不安的幼豺便会很快地安静下来。心理学家认为,母豺用下巴和颈窝磨蹭幼豺的脑门儿,就像人类的母亲将惊哭的婴儿贴在左胸口哄睡一样,婴儿谛听母亲心房有节奏的跳动,会产生心心相印的共鸣。母豺的颈窝有一根气管,呼吸时,气流回旋气管会发出轻微的振动,幼豺能听到咕噜咕噜的有节律的声响,算是母子之间交流爱的心声。我做出这个姿势,是要告诉刀疤豺母:你就放心地带领豺群觅食吧,别耽误狩猎的好时机,我会像有爱心的母豺那样照看这两只幼豺的。
刀疤豺母对我已相当信任,明白了我的心意后,便威严地长啸一声,集合起散落在江边的豺群,踏着残夜的阴影,向远方一片茂密的森林疾驰而去。
绿眉母豺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它显然不太放心将两只幼豺交给我和强巴照看。它瞪起一双充满疑虑的豺眼,冲我发出几声短促尖锐的啸叫,似乎在警告我:“别耍什么鬼花样,要是我回来后,发现我的宝贝不见了,我跟你们没完!”
我始终用下巴和颈窝磨蹭着两只幼豺的脑门儿。我知道,这是最有力的语言,好比人类在用鲜血书写誓言一样。
绿眉母豺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我们,一步三回头地追赶豺群去了。
在豺的世界里,哪怕是刚产下幼豺的母豺,也要跟随群体一起外出狩猎。它们没有产假的概念,也没有吃白食的习惯。
豺群一离开,我就立刻准备给两只幼豺动手术。我们搞动物研究的,长年累月在野外工作,必须懂点医学,必要时可给自己或动物治病。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的疮口肿得像烂桃子,病情恶劣,现在唯一能救它们的办法,就是切口引流,将蜂毒从疮口挤出去,然后服用抗菌素,防止进一步感染。
我和强巴用捕兽网将两只幼豺包裹起来,使它们无法动弹,然后用小手术刀切开被黄蜂蜇咬的肿块。
没有麻醉药,手术肯定很疼,小家伙惨烈地叫着,连嗓子都叫哑了。幸亏豺群已经走远,要不然的话,绿眉母豺肯定以为我们在谋害它的小宝贝,然后不问青红皂白地扑上来与我们拼命。
“你这样做太冒险了。”强巴一面按我的吩咐挤掉幼豺疮口里的脓血,一面担心地说,“万一手术失败,两只幼豺死了,等豺群回来我们如何向它们交待呀?”
“别担心,我有把握救活这两只幼豺。”我说,“哦,你去打只野鸽或斑鸠什么的,熬点肉粥给它们吃。”
强巴钻进林子,很快提着一只斑鸠回来了。当香喷喷的肉粥熬好后,我也顺利完成了手术。
豺的生命力十分顽强。手术后,仅半个小时,两只幼豺就能站起来蹒跚走路了。
这时,已近中午,仍不见豺群回来。我、强巴和两只幼豺一起分享一小锅肉粥。两个小家伙饿坏了,狼吞虎咽地喝下了半锅肉粥。
下午,豺群依然没有回来。这时,天气转阴,江风吹来,有点凉意。强巴在地窝子里燃起一堆篝火,我俩坐在地上烤火。也许是气温偏低的缘故,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一个劲儿地往火堆前靠。强巴担心火苗烫伤它们的皮毛,又不忍心看着它们被风吹得瑟瑟发抖,于是就干脆将它们抱起来,裹在羊皮藏袍里,贴在自己的心窝上。两只幼豺被蜂毒折磨了整整一夜,估计整夜都没有睡好,手术时又被折腾得精疲力尽,现在病痛解除,肚子又吃得饱饱的,于是它们钻进强巴温暖的怀里,打了两个哈欠,便呼呼地酣睡起来。
我和强巴也昏昏欲睡,靠在沙壁上渐入梦境。
突然,我被凶猛的豺叫声吓醒了。我睁眼一看,绿眉母豺、刀疤豺母和胸毛已掉光的老豺在地窝子口朝我和强巴龇牙咧嘴地咆哮着。哦,豺群回来了。瞧它们气势汹汹的样子,肯定是没找到两只幼豺,在责问我们,向我们索要。
强巴也被吵醒了,见势不妙,赶紧解开羊皮藏袍,将两只幼豺抱出来,放在地上。
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在柔软温暖的藏袍里睡了一大觉,养足了精神,身体恢复得很好,打了个甜甜的哈欠,揉了揉眼皮,瞪起清亮的眼珠子,欢叫一声,扑到了绿眉母豺的怀里。
豺群清晨离去时,两只幼豺已被蜂毒折磨得奄奄一息;而它们傍晚回来时,两只幼豺已变得生气勃勃。我想,每一只豺都能感受到发生在两只幼豺身上的显著的变化,能感受到我和强巴的好意与善心。
绿眉母豺激动地呜咽一声,不断舔吻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从耳朵一直舔到尾尖。浓浓的母爱,仿佛要融化在两只幼豺身上。
刀疤豺母平举的尾巴耷落在地,收回充满敌意的目光,四膝一曲,趴了下来,朝我和强巴发出柔和平缓的叫声。这时,它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种晶亮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不是泪水。说不清为什么,我心里一阵感动,觉得刀疤豺母的这个姿势、这副表情、这种声调,是在向我和强巴表达它的内疚与羞愧,是在向我们道歉,是在乞求我们的谅解。
刀疤豺母用膝部支撑着地,慢慢地向强巴靠拢。它将长长的豺舌伸了出来,盖住下颚尖利的豺牙,表明此时此刻没有歹意。
强巴缺乏动物行为学的知识,见刀疤豺母向自己逼近,一下坐直了,一手捏紧拳头护卫在胸口,另一只手去摸佩挂在腰间的藏刀,摆出准备应付扑咬的姿势来。
我正想对强巴解释,刀疤豺母突然侧转身体,斜躺在地,扭挺脖颈,露出颈侧的动脉血管。这是我和强巴都非常熟悉的姿势,这意味着弱者向强者乞降,含有任凭处置的意思。
“这是怎么回事?它想干吗?”强巴瞪着充满疑惑的眼睛问我。
“我想,它这是在向你表明它对你没有敌意。”我又微笑着说,“它刚才误会你了,以为你伤害了两只幼豺,现在却发现你把两只幼豺捂在心窝上,它知道错怪了你,在向你赔礼道歉呢!”
“该我向它们赔礼道歉,是我嫌弃、憎恶它们,把它们赶出尕玛尔草原的,该请它们原谅我才对啊。”强巴捏着刀柄的手松开了,青筋暴突的拳头也松开了。他说的是肺腑之言,血性汉子也动了感情。强巴伸出手掌,抚摸刀疤豺母的脑门儿。
刀疤豺母没有躲避,用舌头迎接强巴的手掌,虔诚地舔吻着,同时还用柔软的颈窝磨蹭强巴的手臂,如同一只对主人表示忠心的狗。
绿眉母豺和胸毛已掉光的老豺也走上前来,舔吻强巴的裤腿和鞋。
“嘿嘿!”强巴憨憨地笑着,脸红得像喝多了酒。
哦,人与豺形成的隔阂终于烟消云散了。
仇恨是坚冰,感情是太阳。在暖融融的阳光的照耀下,再厚的冰层也会融解,化作一江春水。
就在这时,地窝子外传来了豺急切的叫声,好像出了什么事。刀疤豺母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倏地蹿了出去。我和强巴也赶紧跑出去。只见许多豺聚集在怒江边,朝着波涛汹涌的江面啸叫。我和强巴跑过去一看,那只年轻的紫金公豺,正在浪花间挣扎,拼命想游上岸来。现在正值退潮,紫金公豺好不容易登上了岸,但紧接着又被一排浪头卷下水去。它显得精疲力尽,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声。假如得不到援救,用不了多长时间,它就会被潮水推到江心,然后被无情的漩涡吞噬掉。
强巴脱了鞋,踩着没过膝盖的水,将紫金公豺拉上岸来。
紫金公豺躺在江边的沙滩上,吐出几口浊黄的江水。
围观的豺呦呦地叫着,叫得很伤心,很凄凉。
豺是典型的陆地猛兽,虽然会游泳,但水性一般,它们不会像水獭、水牛、水豚或河马那样跳到水里去玩耍。紫金公豺之所以泡在怒江里,一定是有原因的。我注意观察四周的豺,肚子比清晨离开时更瘪了,眼睛比清晨离开时更绿了,换句话说,它们比清晨离开时更饥饿了。紫金公豺肯定是发现江边漂浮着一条死鱼,想捞上来充饥,但因那死鱼被浪花推搡着,它抓了两次也没抓到,不慎失足滑进了深水区。唉,死鱼没吃到,却灌了一肚子江水。
毋庸置疑,豺群外出狩猎一无所获,白白忙乎了大半天。
豺群没能捕获猎物,这在我的意料之中。它们遭受了黄蜂的袭击,虽然经过我和强巴敷药、灌汤,蜂毒症状有所减轻,但并没有痊愈,这严重影响了它们狞猎技能的发挥。眼皮被蜇肿了,视力必定不佳,难以发现猎物。即使发现了目标,不少豺的腿被蜇跛,奔跑的速度必定迟缓,难以追上奔逃的猎物。最关键的是,它们在遭到黄蜂袭击时,出于自卫的本能,用嘴去咬自己身上的黄蜂,从而被蜇伤了嘴,所以现在即使追上了猎物,它们也无法将猎物咬倒或咬死。
豺们散落在沙滩上,有的用爪子刨刨抓沙砾,寻找蚯蚓或地狗子充饥;有的凝视江水泛起的白浪,期盼有条鱼搁浅在沙滩上;有的朝对面山峰上那轮火红的夕阳呦呦地啸叫着,大概是希望太阳变成一只大馅饼掉下来给它们充饥。
许多迹象表明,这群金背豺已经饿到极限。假如今天晚上仍吃不到东西,一些年老体弱的豺明早起来很可能就变成了荒原饿殍。
“我看,该是喂它们红毛雪兔的时候了。”强巴说。
我也觉得时机已经成熟,该亮出我们手上的王牌了。
强巴从地窝子里取出两只风干的红毛雪兔,高高地举在手中,就像举着光芒四射的宝石,所有豺的视线都立即聚集在红毛雪兔身上,眼睛里闪烁着惊喜、贪婪的光。
这不仅仅是救命的食物,还是来自家乡的礼物!
强巴将红毛雪兔抛进豺群。豺们馋涎欲滴,个个摆出扑蹿的姿势,却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一动不动,望着刀疤豺母。
我明白,豺是一种记性不错的动物,它们还记得半个月前我和强巴给它们抛掷红毛雪兔时,遭到首领的阻止,它们害怕刀疤豺母会像上次那样禁止它们抢食这两只红毛雪兔。
我也有类似的担心,所以就特别注意刀疤豺母的反应。
不知强巴是有意还是无意,红毛雪兔刚好落在刀疤豺母身旁。刀疤豺母本能地向后退一步,随即紧紧地盯住红毛雪兔。红毛雪兔肯定勾起了它的回忆。它的眼神中有惊讶和迷惘,脸上的表情也变化不定,好像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处置我们馈赠的特殊礼品。
沙滩上一片寂静,只有排浪冲刷沙岸的声音。
紫金公豺呜咽一声,大概是在诉说专自己已经饥饿难忍。
刀疤豺母望望面前的红工毛雪兔,又扭头看看馋涎欲滴的众豺,接着,抬头看着我和强巴,负伤似的哀叫一声,斜着蹿了出去。
这无疑是默许豺群可以撕食的信号。
众豺发出一阵欢叫,蜂拥而上,抢夺撕扯红毛雪兔。
仅三分钟的时间,两只红毛雪兔便被撕成碎片。绿眉母豺抢得一只兔头,叼到刀疤豺母面前,意欲同食。刀疤豺母嗅了几遍兔头,终于忍受不了饥饿的折磨和美食的诱惑,大口地啃咬起来。
我和强巴相视而笑。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这句话在动物界也同样适用。刀疤豺母既然吃了我们馈赠的红毛雪兔,便不会拒绝跟我们回尕玛尔草原。
五分钟后,两只红毛雪兔被豺群吃得干干净净,连皮和骨头都没剩。轻盈的兔毛,像蒲公英一样,在晚风中飘散。
僧多粥少,豺多肉少。区区两只红毛雪兔,当然不够七八十只金背豺食用,只够它们勉强充饥。
豺们蹲坐在沙滩上,意犹未尽地舔着嘴角。也不知是谁带的头,它们向着怒江的下游,向着遥远的日曲卡雪峰,齐声啸叫。
呦欧——呦欧——豺啸声在峡谷中发出阵阵回响。
那是对过去美好时光的回忆,也是发自内心的向往。
强巴收拾好简单的行囊,抱起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向高黎贡山的方向走去。刀疤豺母率领豺群紧跟在我们身后。
这儿土地贫瘠,食源短缺,本来就不适合金背豺生活,强巴用自己的行动向豺群表明,居住在尕玛尔草原的人类消除了对豺的误解与憎恶,欢迎它们重返家园。既然如此,豺群当然就义无反顾地随我们踏上了回乡之跆。
离乡背井的苦日子一去不复返了,豺们兴奋地一路引吭高歌。
【19 金背豺一出现,红毛雪兔就魂飞魄散】
渡江河、翻雪山、过荒原,五天后,我和强巴将豺群平安地带回了日曲卡雪峰。翻过雪山垭口后,豺群飞快地扑向山脚下的尕玛尔草原,就像游子扑向日思夜想的母亲的怀抱。
诚如我所料,金背豺一出现在尕玛尔草原,红毛雪兔嚣张的气焰便得到了有效的遏制。金背豺确确实实是红毛雪兔的克星。闻到豺的气味,看到豺的身影,听到豺的啸叫,红毛雪兔便心,心惊肉跳,魂飞魄散,繁殖速度也明显降低了。迷宫似的珊瑚礁洞穴也帮不了红毛雪兔的忙,红毛雪兔能钻进去的地方,金背豺也能追撵进去。金背豺特别爱吃刚出生的兔仔,常钻进地下的洞穴将整窝兔仔洗劫一空,这就直接破坏了红毛雪兔恶性膨胀的繁殖机制。仅仅三个月,红毛雪兔的数量便骤减了2/3,尕玛尔草原的生态逐渐恢复平衡。
已荒芜一年多的尕玛尔草原泛起了一片久违的绿意。夏末,一场大雨过后,干枯的土地得到雨露滋润,草茎拔节,野花绽放,尕玛尔草原就像一位久病初愈的姑娘,变得丰盈美丽。放眼望去,一片片浓浓的绿草,一朵朵姹紫嫣红的花,大地恢复了生机。
瘦骨嶙峋的牛羊逐渐变得膘肥体壮,卡扎寨牧民的脸上又漾起了笑容。
现在,让我感到不安的是,村民们把金背豺视为神兽,每逢初一或十五,便烧香拜佛,朝着日曲卡雪峰跪拜,感谢苍天神山的厚爱,派神兽下凡为黎民百姓消灾祛祸。在草原遭遇豺时,人们不仅不敢开枪猎杀,而且还双手合十,诵经念佛,恭敬地给豺让路。有一次,紫金公豺同几只胆大妄为的公豺袭击了一只落单的山羊。山羊的主人看见了,不仅没有上前阻止,还说这是神兽看得起他,所以才叼食了他的羊。于是一种荒谬的说法便在村子里流传开来:用羊祭祀神兽,会得到神的保佑,天神和山神会赐福给他。
这种迷信的说法一经流传,便有村民在祭神的日子牵一只羊去到尕玛尔草原,将羊绑在树桩上,有意让豺来撕食,说这是敬神的贡品。
牧羊人害怕狗追撵觊觎羊群的豺,得罪了神,纷纷将牧羊犬拴在家里当看家狗。
羊群没了牧羊犬的保护,便成了可供野兽肆意掠夺的猎物。
野兽中不乏得意忘形之徒,紫金公豺就是典型的例子。由于人们对它敬之若神,这家伙的贼胆就变得越来越大,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冲进羊群叼食可怜的羊羔。羊的主人气愤地吆喝了几声,它竟然冲着人咆哮,简直如人无人之境。
紫金公豺猖狂到了极点。
不过,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刀疤豺母始终没参与过猎杀家畜的活动。我曾躲在茂密的草丛中用望远镜观察过,刀疤豺母不仅自己不去伤害牧民饲养的山羊和牦牛,还利用首领的权威,禁止手下的豺胡作非为。有一次,豺群刚好与羊群迎面相遇。豺群中有几个年轻的好事之徒跃跃欲试,刀疤豺母季威严地长啸数声,劝制止止了这些豺的胡闹。还有一次,紫金公豺趁豺群在溪流边饮水之际,带着几只年龄相仿的豺溜出豺群,跑到尕玛尔草原,闯进牦牛群,围攻一头牦牛犊。母牦牛在一旁愤怒地眸叫,刀疤豺母听到叫声后,火速赶到草原,但已经迟了,紫金公豺已跳到牛背上,将牛肠子扯了出来。牦牛犊瘫倒在地,成了一堆等待宰割的牛肉。紫金公豺得意地叫着,撕吃还在哞哞哀叫的牦牛犊。刀疤豺母冲上去,跳到紫金公豺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将紫金公豺连同那几只年轻豺从牦牛犊身旁赶走了。
然而,紫金公豺并没因为受到刀疤豺母的惩罚而有所收敛,仍一意孤行,与七八只年龄相仿的年轻脱离刀疤豺母率领的大豺群,组成了一个小豺群,自立为王,专门袭击牧民的羊群和牛群。
牧民的损失一天天加重,但出于对神的敬畏,大家敢怒而不敢言。
我很难过。当初为了能得到牧民的支持,请回豺群,扑灭兔灾,我与强巴才不得已谎称山神托梦,说金背豺是神兽。把豺视为十恶不赦的害兽是不对的,但现在人们把豺视为应顶礼膜拜的神兽,同样是荒唐的。我想,我有这个责任和义务,帮助当地牧民消除迷信,让大家用科学合理的态度对待豺。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与强巴商量,决定擒贼先擒——将紫金公豺捕获,这样可以一箭双雕,既能使广大牧民重新认识金背豺,还能驱散作恶多端的小豺群。我想,刀疤豺母假如知道我们的意图,一定会投赞成票的。它肯定也痛恨紫金公豺拉帮结伙的分裂行为,也不会愿看到豺袭击伤害人类饲养的家畜。
我从省动物研究所借来一支麻醉枪,和强巴一起,赶着一群羊到尕玛尔草原放牧。羊群里有好几只活蹦乱跳的羊羔,是引诱紫金公豺的绝好食饵。太阳爬上山坡时,紫金公豺果然带着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豺,从地下的洞窟里钻了出来。当紫金公豺扑到羊背上时,强巴瞄准紫金公豺的屁股,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声,带着针头的麻醉药瓶像飞镖一样刺进紫金公豺的体内。紫金公豺哀嚎一声,仓皇逃命。它才蹿出去十多米,药性便发作了,它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又走了几步,便倒在地上昏死过去。其他几只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我相信,这几只年轻豺一定会从紫金公豺的身上吸取教训,这辈子再也不敢袭击家畜了。首领被擒,小团体土崩瓦解。那几只年轻豺躲藏几日后,一定会改邪归正,重新回到由刀疤豺母率领的大豺群里去的。
我和强巴将紫金公豺关进事先准备好的铁笼子里,把它拖回卡扎寨,放在打谷场上展览。村民都围上来看热闹。几位须眉花白的老人对我们冒犯神兽的行为颇有微词,说山神会惩罚我们的。这时,紫金公豺已经苏醒过来,在铁笼子里上蹿下跳。强巴用竹棍捅它的屁股,这是为了打破笼罩在金背豺身上的神兽的光环。紫金公豺呦呦地哀叫着,在铁笼子里打滚。神兽不神,和一条普通的狼狗差不了多少。一位吃斋念佛的老太太掐着佛珠说:“罪过,罪过!”强巴登上土台,勇敢地向乡亲们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说当时为了消除红毛雪兔过量繁殖引发的灾害,才编出山神托梦说豺是神兽这套鬼话,希望能得到乡亲们的原谅。强巴讲完后,我也跳上土台,宣传科学知识,讲大自然是一个生命互相依存的系统,讲金背豺在生态平衡中的地位及作用,讲保护生物多样性从本质上说就是保护我们人类自己。
我讲得深入浅出,乡亲们听得津津有味。
生动别致的科普教育,使卡扎寨的牧民们提高了科学意识,不再把金背豺当作神兽顶礼膜拜,也不再把金背豺当作害兽狂捕滥杀。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尕玛尔草原变得越来越丰饶,越来越美丽。
至于紫金公豺,我要把它送到昆明市动物园,作为珍禽异兽供游人观看。它将在动物园的大铁笼里终其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