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从德·福什维尔夫人现时的年龄来考虑,这种关系仿佛是异乎寻常的。然而,也许她从年纪很轻的时候就开始了一交一际花生活。再说,有的女人每隔十年换一副新面貌出现,拥有新的恋情,别人有时还 以为她早已人老珠黄,致令一位因为她而被丈夫抛奔的少一妇感到望尘莫及。——作者注。
②与德·福什维尔夫人的这种关系虽说无非是他以往各次关系的翻版,却使德·盖尔芒特公爵最近第二次失去荣升赛一马俱乐部主席的机会和美术学院自一由院士的席位,就象德·夏吕斯先生,他与絮比安在生活上公开结合使他错过了出任联合会和老巴黎之友协会主席的机会,喜好不同的哥俩就这样因为同样的怠惰,同样的缺乏意志力,最终失去人望。这种缺乏意志力在乃祖、法兰西学士院院士德·盖尔芒特公爵身上也显而易见,但讨人喜欢,而在两个孙儿身上却使一种合情合理的喜好和另一种被视作不合情理的喜好成了把他们撇出社一交一界的理由。——作者注。
公爵只呆了一会儿,但已足以使我明白,一心与比较年轻的求一爱一者们周旋的奥黛特并不把他放在眼里。然而,奇怪的是,过去当他摆出戏文中国王的架子时,那模样儿几乎滑稽可笑,而现在他真的变得十分威严,有点象他的兄弟,迟暮之年在使他摆脱开种种俗务的同时也使他们变得相象了。并且,过去,尽管是以另一种方式,象他兄弟一样目无下尘的他,现在也一样变得几乎是低声下气,尽管还 是以另一种方式。由于他没有遭受到象他兄弟那样的失势,他只好象一个健忘的病人那样礼多不怪地向他以往厌恶的人们躬身致敬。但他已衰老透了,当他想走出房门下楼梯出去的时候,这种人类最可悲状的衰老,把人们象希腊悲剧中的国王那样从他们的顶峰抛将下去的衰老迫使他在这条耶稣受难路上,象遭到危险威胁的残废人的生活那样在艰难的命途上停下,拭擦汗涔一涔的前额探索着、用目光搜寻着脚下时隐时现的踏步,这时,由于步履恍惚、目光迷糊,他真需要有个支撑,这种需要使他不自觉地、怯生生地露出柔意恳求旁人扶他一把的神色,衰老使他变得更有求于人,哀怜多于威严。
德·盖尔芒特公爵少不了奥黛特,他在她家里时总坐在同一张软靠椅上,衰老和痛风使他起身艰难。公爵听由她接待朋友,朋友们很高兴能够被介绍给公爵,请他讲话,听他讲从前的社一交一界,讲德·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讲德·夏特勒公爵。
就这样,在圣日耳曼区,德·盖尔芒特公爵和公爵夫人,以及德·夏吕斯男爵貌似攻不破的地位早已失去了它们的不可侵犯一性一,就象在这个世界上,由于我们没有想到的某种内涵原因的作用万物都在变化一样,这种内涵原因在德·夏吕斯先生身上是使他甘受维尔迪兰家驱使的对德·夏尔丽的一爱一情,继而是衰弱;在德·盖尔芒特夫人身上是她对新鲜事物和艺术的偏好;在德·盖尔芒特先生身上是一次排他的恋情,象他在这一辈子中已经经历过的那几次一样,只是由于年龄的劣势他变得更加专横,公爵夫人风格严谨的沙龙对他的风一流韵事已不再讳言,也不再进行社一交一上的赎救,公爵已不大在那里露面,那个沙龙的活动也已不多。这个世界上的事物便如此改头换面。权势的中心、产业的记载册以及社会地位的宪章,所有仿佛已成定论的东西也都在如此不间断地更动,只有用过来人的目光才能静观这即在他以为最不可能的地方发生的最为彻底的变化。
有时,面对着斯万收集起来的那些古画,在用这位如此“王政复辟式”的公爵和那位这般“第二帝国味”的一交一际花的肖象,把这一景观陈旧过时的特点表现得淋一漓尽致的以“收藏家”的方式布置安排的古画下,玫瑰夫人穿着公爵喜一爱一的晨衣叽哩喳啦打断他的讲话,他会倏然顿住,用恶狠狠的目光盯住她。也许,他发现她与公爵夫人一样,有时也会放一通厥词。或者,老年人的幻觉使他误以为这是这德·盖尔芒特夫人一句不合时宜的俏皮话打断了他,以为自己是在德·盖尔芒特公爵府,就象那些用链子锁住的猛兽,一时间想象自己还 自一由自在地生活在非洲沙漠。并且还 突然昂起脑袋,从一双又小又圆的昏黄的眼里射一出那种猛兽眼里的一精一光,他用这种目光盯着她,有时在德·盖尔芒特夫人那里,当公爵夫人话说多了的时候,我就看到过这种使我不寒而栗的目光。就这样,公爵凝视片刻放肆的玫瑰夫人。然而这一位也不甘示弱,目光与他对峙着。过了对旁观者来说仿佛已有很久的一会儿,被驯服的老狮子记起了自己不是在公爵府邸,不是自一由自在地在那个大门口平台铺有擦鞋垫的撒哈拉大沙漠,而是在德·福什维尔夫人家,在植物园的樊笼里。他缩起脑袋,那一头垂落的鬣一毛一还 很浓密,但很难看出它们是金色还 是银色,然后继续他的叙述。他似乎没有听懂德·福什维尔夫人想说什么,况且她的话也没有多大的意思。他允许她请几位朋友与他共进晚餐。但出于从过去几次一爱一情留下的某种怪癖,他要求那些客人早早告辞回家,好让他最后一个向奥黛特作别。奥黛特并不因这种怪癖感到惊讶。她早就一习一以为常,斯万也是这么做的,然而这种怪癖却触一动了我的心弦,它使我想起了与阿尔贝蒂娜在一起的日子。公爵一走,她便又和另一些人聚在一起,这就不消说的了。可公爵没有料到,或者宁肯做出对此毫无察觉的样子,老人们视力减退,耳朵也失聪了,洞察力越来越差,疲劳就会使他们丧失警惕。朱庇特上了年纪都不可避免地会变成莫里哀笔下的人物,甚至不是作为阿尔克墨涅的奥林匹斯山的情一人,而是滑稽可笑的谢龙特。况且奥黛特欺骗德·盖尔芒特先生,她也照料他,既不妩媚,也不高贵。她扮演什么角色都不过尔尔。倒不是因为生活难得分派给她美好的角色,而是因为她不会演。
实际上,每次当我想见见她的时候,结果总是见不到她,因为德·盖尔芒特先生竭力把养生之道必须做到的和他出于嫉妒产生的苛求混为一谈,只让她参加白天举行的欢庆聚会,而且还 不得是舞会。她曾向我承认这种不得不为之的遁世匿迹,所以这么坦率,理由不一而足。最主要的是她把我看成著名作家,尽管我只写了几篇文章,发表了一些论著。她甚至还 由此回忆起当初我为了一睹她的芳姿而到槐树路去等候她路过、后来又登门求见的往事,天真地说道:“啊!我要是早料到这人有朝一日将成为大作家该多好!”由于她听说作家喜欢找女人收集素材,喜欢听她们讲述恋一爱一故事,为了逗起我的兴趣,她现在和我在一起的时候重又变成了普通的一交一际花。她对我讲述着:“喏,有一次,有个男人迷上了我,我也疯狂地一爱一着他。我们过着妙不可言的生活。他要到美洲去作一次旅行,我得跟着一块儿去。动身的前一天,我觉得一场不可能永远保持这么炽烈的一爱一最好也不要任它减一温一。我们一起度过最后的夜晚,他还 确信我会跟他走。那是个消魂的夜晚,我在他身边得到无限的欢乐,也因为感到我不会再见到他了而绝望。那天早上,我还 去把我的票给一位不认识的旅客。他希望至少也应是从我手里把这张票买下来。我回答他说:‘不,您把票拿去就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我不想要票钱。’”接着是另一个故事:“有一天,我在香榭丽舍,德·布雷奥代先生愣愣地盯着我看,在这以前我只见到过他一次。我站住,责问他怎么敢这样瞅我。他回答我说:‘我瞅您,因为您戴了顶可笑的帽子。’他说的是老实话。那是顶有蝴蝶花的小帽子,那个年代流行的式样难看得要死,可我还 是勃然大怒,我对他说:‘我不许您象这样跟我说话。’天下起雨来了。我对他说:‘我绝不原谅您,除非您有车。’‘嗳,我正好有辆车呢,我送您回府上吧!’‘不,您的车我要了,您我可不要。’我上了车,他就在雨中行走。可是晚上他到我家里来了。我们有过两年疯狂的一爱一情生活。您哪天上我那儿去喝茶,我给您讲讲认识德·福什维尔先生的经过,”她神色抑郁地说:“我这一辈子过着幽居隐修的生活,因为我深一爱一的那些男人全都对我疑虑重重。我这不是说德·福什维尔先生,这个人说穿了挺平庸,我真正心一爱一的从来就只能是些饱学之士。可您知道,斯万先生就同这位可怜的公爵一样多疑多忌。为了这一位,我把什么都丢开了,因为我知道他在自己家里不幸福。我也这样为斯万先生做了,那是因为我对他一片痴情,我觉得,为一个一爱一我们的人,为了使他高兴,或者仅仅是为了免除他的忧虑,我们完全可以牺牲跳舞、社一交一界和其它的一切。可怜的夏尔,他那么聪明,那么迷人,正是我喜一爱一的那类人。”这也许是真的。曾经有过一段时期斯万挺讨她的喜欢,然而恰恰也是在这段时期,她却不是斯万喜欢的那种类型的女人。说实在的,即使在后来她也一直不是“他的类型”。但在那时,他却曾那么深沉、那么痛识到在男子的生活中,“不是他们的类型”的那种女人给造成的痛苦所占的比重是何等地大。这是由好些原由造成的。首先,因为她们不属“您的类型”,您先是听任人一爱一而自己并不一爱一,从而您也听任人家按您的生活方式养成某种一习一惯,这在一个属于“我们的类型”的女人身上是不会发生的,后面这种女人感到自己为人所欲得时,让人去求去争,只应允寥寥几次的约会,她不会在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每时每刻中安营扎寨,到后来,如果产生了一爱一情,而她却因为一次不和、一次旅行而杳无音讯,她会给我们留下无限的思念,她扯断的联系不是一种,而是千种。其次,那种一习一惯是感情上的,因为在它的基础部分并没有强烈的肉一体欲求,而倘若产生了一爱一情,则大脑的工作要多得多,因为它是一部小说而不是一种需要。我们并不警惕不属于“我们的类型”的女人,我们随她们去一爱一着我们,但如果后来我们一爱一上了她们,我们会比别人多一百倍地去一爱一她们,既使在她们身上得不到欲一望满足后的称心如意。基于这些和其它种种理由,与不是“我们的类型”的女人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会感到十分抑郁,这种情况并不起因于命运的那番嘲弄,即以我们最不情愿的方式给予我们的幸福以客观的实在一性一。一个属于“我们的类型”的女人很少带有危险一性一,由于她不想要我们,一旦使我们满意,旋即离我们而去,并不在我们的生活中伫留。一爱一情中危险的和繁衍痛苦的不是女人本身,而是她每日不断的到场,她每时每刻都要表现出来的好奇。她不是女人,她是一习一惯。
我不该怯懦地说她为人厚道、品格高尚,其实我十分清楚这是假话,知道在她的直率中夹带着谎言。随着她给我讲述一桩桩的艳一史奇遇,我惴惴不安地想象着斯万不知道的这一切,这些事会使他痛苦到什么程度,因为他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全都系在这个女人身上了,还 因为他仅仅只是依据她看一个讨她喜欢的陌生男人或女人的目光便断定可以对她放心。其实,她这样做无非是为了向我提供她以为的小说题材。她弄错了,倒不是因为她没有为我的想象随时提供大量的储备源,而是因为她不是以一种不自觉得多的方式,通过来自我本身的行为,不为她所知地从中引出她的生活法则的行为,来为我提供素材的。
德·盖尔芒特先生把他的雷霆之火统统保留下来,用来对付公爵夫人,德·福什维尔夫人也不错过时机,把德·盖尔芒特先生愤怒的矛头引到公爵夫人的随意来往上去。所以,公爵夫人挺背时。有一次,我同德·夏吕斯先生谈到过这种看法。其实,德·夏吕斯先生断言说,开始的时候错并不在他兄弟方面,公爵夫人纯洁无瑕的说法实际上是由巧妙的人来说,德·盖尔芒特夫人完全是另外一种女人,她在大家心目中是无可指摘的。在这两种看法中,我无法确定哪一种更切合实际,切合那种往往为四分之三的人所不了解的实际。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在贡布雷教堂中殿;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某种左右顾盼的蓝色的目光,可是这并不能说明这两种看法中有哪一种是错的,两种看法全都能给它以不同的和说得过去的含义。幼稚的我还 曾有一时想入非非,以为那是向我投来的一爱一的目光。从那以后我懂了,一位郡主就象教堂的彩画玻璃,看她臣仆时用的目光只能是宽厚仁慈的。那么,是否就该认为我的前一种看法是对的呢?是不是就该认为,后来,如果说公爵夫人从来不同我谈论一爱一情问题,那是因为她怕影响自己的名声,因为我不只是她在贡布雷的圣希勒里邂逅相遇的陌生孩子,更是她姨母和外甥的朋友呢?
公爵夫人可能有一时感到高兴,因为自己的往昔有我参与而变得更加厚实可靠。然而当我向她提出几个关系到德·布雷奥代先生的土财主味的问题时,她重又捡起她社一交一妇女的观点,即傲视世俗的观点,那时候,我还 不大能把德·布雷奥代先生与德·萨冈先生或德·盖尔芒特先生区别开来。公爵夫人一边和我讲话,一边陪我参观府邸。我们在几间较小的客厅里见到三五成群的知己密友,他们宁肯离群独处、听听音乐。在一间拿破仑时代式样的小客厅里,一张长沙发上坐着几位难得见到的穿黑礼服的来宾,成直线还 摆着一张长椅,椅子内曲象只摇篮,上面躺着一位少一妇,长椅旁一面活动穿衣镜,由密涅瓦托着。这位少一妇连公爵夫人进去都没能让她改变一下慵懒的身姿,她那拿破仑时代式样的珠光缎长裙鲜艳之极,使一品红吊钟海棠都黯然失色,服色的鲜艳与身姿的慵懒恰成对照。珠光缎上一些徽号和花纹的痕迹印得深深的,它们压在衣服上的时间似乎已有很久。她朝公爵夫人略微点了点那一头棕发的娟秀的脸,算是打了招呼。她为了能更加聚一精一会神地听音乐,尽管是在大白天,却让人拉上落地窗帘,人们只好点起三脚架上的油灯,免得走路扭伤了脚,油灯散发出微弱的红光。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回答我的询问说她是德·圣德费尔特夫人。于是我又想知道她与我认识的老德·圣德费尔特夫人是什么关系。德·盖尔芒特夫人说少一妇是老夫人的侄孙的妻子,她想到这位侄孙媳出身于拉罗什富科家显得心里不痛快,但她否认自己认识圣德费尔特一家。我提到她这位洛姆亲王夫人与斯万重逢那晚的情况(说实在,我也只是道听途说来的)。德·盖尔芒特夫人肯定说她绝对没有参加那次晚会,公爵夫人历来一爱一撒点谎,现在更变本加厉。对她说来,德·圣德费尔特夫人是她希望否认的一个沙龙,况且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个沙龙的地位下降颇多。我并不坚持。“不,您可能已经在我家见到过他了,因为他有才气,她是您说的那个女人的丈夫,我跟他并没有联系。”
“可她并没有丈夫呀。“您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他们分居了,不过他比她可一爱一多了。”我终于弄清楚了有个身材魁悟、极其高大、极其强壮、满头白发的老人,一个我到处都见到,却一直不知道他姓甚名谁的老人,他就是德·圣德费尔特夫人的丈夫。他去年已经作古。至于这位侄孙媳,我不知道她是否由于有胃病、神经系统疾病、静脉炎,不久将要生产、最近刚坐的褥还 是流了产的原因,使她躺着听音乐,见谁都不挪动一下娇一躯。最有可能的是,她为自己这一身漂亮的红色绸缎感到骄傲,希望在长椅上造成雷加米埃①式的效果。
--------
①又译作勒甘美夫人,传有她的肖象,法兰哥斯·车拿所作。她是斯达尔夫人和夏多布里昂的好友,于王政复辟时期主持过这一著名沙龙。
她并不意识到,她给了我重新评说圣德费尔特这个姓氏的开端,经过了如此长远的间隔,她标志出时间的距离和连续一性一。在她轻轻摇动的这只吊篮里的是时间,里面绽放着圣德费尔特这个姓氏和以红色吊钟海棠体现的拿破仑时代的风格。德·盖尔芒特夫人声称她对这种拿破仑时代的风格素来感到腻味。也就是说,她现在仍然嫌恶它,这倒是真的,因为,或迟或早,她总在赶时髦。在谈到大卫①的时候,她知道得不多,问题没有复杂化,她还 很年轻的时候曾认为安格尔先生②是搞公式化创作中最令人讨厌的,接着他一下子又成为最有情趣的新艺术大师了,直到使她憎恶起德拉克洛瓦③来。从崇拜到斥责,中间经过哪些阶段并不重要,既然这里有艺术评论家在上层妇女们的谈话前十年就已反映出来的审美兴味的细微区别。批评过第一帝国时代的风格后,她表示抱歉,对我讲象圣德费尔特家族那样微不足道的人物和象布雷奥代的乡土气那样无聊的玩意,她也远没想到我为什么对此感兴趣,就象德·圣德费尔特——拉罗什富科夫人想使她的胃舒服些或想追求安格尔效果的时候,远没臆测到她的姓氏,她夫家的姓氏,不是她一娘一家那个更有名望的姓氏使我心醉神迷,而且在这充满象征的房间里,我把她的职司看成为抚一慰时光。
“可我怎么能对您说这种蠢话呢?这怎么可能引起您的兴趣呢?”公爵夫人囔囔道。她压低嗓门说出这句话,谁也不可能听清她说些什么。然而,有个年轻人(他后来因为他的姓氏引起了我的兴趣,一个我以往比对圣德费尔特还 要熟悉的姓氏)怒容满面地站起身来,走到远一些的地方去,以便能集中注意力听音乐。因为此时正在演奏《致克鲁采奏鸣曲》④,只是他搞错了节目,以为那是拉威尔⑤的作品,听人说美得象巴勒斯特里纳⑥的东西,但却十分难懂。在改变位置的紧急行动中,由于光线太暗,他撞在一张迭迭橱式写字台上,这自然又引得许多人转过脸来,这个如此简单的回眸动作稍稍中断了对他们说来是“虔诚恭谨地”聆听《致克鲁采奏鸣曲》的折磨。而我和德·盖尔芒特夫人则是这场小动乱的罪魁,我们急忙改换门庭。“是的,这些无赖怎么可能引起您这样的贤士的兴趣呢?就象刚才,我看到您与希尔贝特·德·圣卢一交一谈。这与您的身份不相称。对我说来那女人就是个无一耻之徒,连女人都不是,在这个世界上我再没见到过比她更虚情假意、更俗不可耐的了(因为即使在她捍卫理智的时候,公爵夫人也都搀杂着贵族的偏见)。况且,您该不该到这里这样的家庭里来呢?今天我还 能理解,因为有拉谢尔的朗诵,您可能对这个感兴趣。可是朗诵得再好也不能朗诵给这群人听。我将单独请您来和她共进午餐。让您看清她是怎样一个人。她可胜过这里所有的人一百倍。午餐过后,她将给您朗诵魏尔仑⑦的诗作,然后您告诉我您对她的看法⑧。可在这里,这样的大场面里……不,您到这种地方来叫我心里不好受。除非您带有研究的目的……”她露出怀疑的神色猜测说。她不敢作过多的冒险,因为她并不很确切地知道自己暗示的这种不大可能的行动有些什么样的内涵。
--------
①大卫(1748——1825),法国画家,新古典主义领袖,曾获罗马奖。从1785年至去世主持法国画坛,作品有《马拉之死》和大量肖象画等。
②安格尔(1780——1867),法国画家,大卫的学生,后成为古典画派的领袖,作有不少肖象画。
③德拉克洛瓦(1798——1863),法国画家,一浪一漫主义画派领袖,以善于运用色彩著称。
④这首奏鸣曲是贝多芬写给法国小提琴演奏家和作曲家克鲁采(1766——1831)的。
⑤拉威尔(1875——1937)法国作曲家。
⑥巴勒斯特里纳(1525——1594),意大利作曲家,复调音乐大师之一。
⑦魏尔仑(1844——1896),法国象征派诗歌大师,作品有强烈的音乐感。
⑧她特别向我吹嘘了一番午餐后的活动,每天都有某某和某某参加。因为,最终她也形成了从前被她嗤之以鼻的“沙龙”妇女们的观念(尽管她今天否认这一点),认为巨大的优势、胜者的标志便是“所有的男子”全都在她们家,我如果告诉她说某一位“沙龙”贵妇在世的时候没说德·霍朗德夫人一句好话,公爵夫人会对我的天真无知哈哈大笑说:“那当然,所有的男人全都到那一位家里去了,她竭力设法要把他们吸引过来呢。”——作者注。
“您不认为,”我对公爵夫人说,“圣卢夫人象刚才那样听她丈夫的旧情一人表演味道不好受吗?”我看到德·盖尔芒特夫人脸上泛起一道斜杠,它借助推理联结起她刚才听到的话和一些不那么令人愉快的想法。没有表达出来的推理,是的,可也并不是所有我们说出来的疑难问题都能得到口头或文字上的答复的。只有笨伯才一连十来次劳而无功地请求给予他们不该写的、不合时宜的信一个答复。因为对诸如此类的信函从来就只能用行动回答,您认为没有准时给您回信的女士在碰到您的时候,她不是直呼您的名字,而是称您先生。我影射圣卢和拉谢尔的暧一昧关系的问题还 没严重到这个程度,它只能使德·盖尔芒特夫人感到刹那间的不快,提醒她我曾经是罗贝的朋友,在公爵夫人家的晚会给拉谢尔带来失望一事上,我也许还 算得上是他的密友。然而公爵夫人没有继续往下想,脸上那一抹乌云消散了,她回答我关于圣卢夫人的问题说:“我告诉您,我认为,正是由于希尔贝特从来没一爱一过她丈夫,所以她对此并不在乎。这一劣迹不值得大惊小怪。她一爱一地位,想要那个姓氏,愿意当我的外甥媳妇,脱离她的泥淖,此后,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回到她来的地方去了。我跟您说,就为了可怜的罗贝尔,这事儿曾使我挺不好受,因为他白白地为此丢一了远大前程,对此,对许多事他看得很清楚。我不该说这事,因为她不管怎样毕竟是我外甥媳妇,我也没有确凿证据,能证明她欺骗了他,可不愉快的事情确有一大堆。我跟您说,一点不假,我知道这件事,罗贝尔曾想找梅塞格利丝的一名军官决斗。罗贝正是为了这一切才应募入伍的,战争对他说来就象是摆脱家庭痛苦的手段。您如果想了解我的看法,那就是他不是被杀的,她是自己去找死的。她一点也没露出伤心的样子,甚至,使我惊讶的是她那罕见的厚颜无一耻,她装出满不在乎的模样,真叫我难受,因为我很一爱一可怜的罗贝。您因此也许会感到惊奇,因为大家不了解我,可我有时确实还 想到他,我谁都没忘记。他从来就啥都不告诉我,可他心里知道我全都料到了。可不是,她哪怕还 稍微有一点儿一爱一她男人的心,能这么若无其事地同他疯狂地一爱一过那么多年的女人呆在同一个沙龙里吗?何止多年,竟可以说是至死不渝,因为我敢肯定他一直没有中止过他的一爱一,即使在战火中。她该扑上去扼住她的脖子才是!”公爵夫人嚷嚷道,她忘了正是自己让人家请来了拉谢尔,给了她认为如果希尔贝特曾经一爱一过罗贝的话,不可避免地就会出现的场面以可能一性一,她的行为正可能是残酷的。“不,”她下结论说,“您瞧见了,这是头猪!”这种话居然出自德·盖尔芒特夫人之口是因为她已经从与人为善的盖尔芒特家族这个阶层滑落到女伶社会,还 因为她把这看作她认为还 充满生命力的十八世纪的风度,最后还 因为她自以为可以为所欲为。不过这句话是在她对希尔贝特的憎恨驱使下说出来的,出于鞭笞她的需要,打不到她本人,打在她的模拟象上。同时,公爵夫人还 想藉此解释她在社一交一界、在家族中对希尔贝特,或不如说反对希尔贝特的行为,甚至她对利益和对罗贝尔继承的态度。
然而,犹如我们所作的判断有时会因为不了解和不可能料及而得到表面上的证明,希尔贝特,她无疑有些象她母亲直系尊亲属(当我请求她帮我介绍几位小姑一娘一的时候,我不知不觉中所指望的正是这种品一性一上的随和),经过一番思考,大概是为了不至让肥水流一出家门,为我所作的请求找到比我能设想到的都要大胆的解决办法,她对我说:“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去把我女儿给您找来,把她介绍给您。她就在那儿,正和小莫特一马尔和一些没啥意思的小家伙们聊天。我敢肯定她会成为您的可一爱一的朋友。”我问她,罗贝尔对自己有了女儿是不是高兴。“啊!他可为这个女儿感到得意呢。不过当然,”希尔贝特天真地说,“我还 是认为,要按他的心思,他更愿有个男孩。”这位姑一娘一,她的门第和财产使她母亲能够指望她嫁给一位王太子,为斯万夫妇双方的家族荣宗耀祖,可她后来却选择了一位默默无闻的文人做她的夫君,因为她丝毫没有好出风头之心,从而使她出身的这个家族降落到更低的地位上,这时再想让一代代的新人相信这对默默无闻的夫妇俩的父母曾地位显赫就更难于上青天了。斯万和奥黛特·德·克雷西的姓哪怕奇迹般地复苏也只能使人家告诉你说你弄错了,说他们作为家族并没有什么超凡出众之处。
即在圣卢夫人朝另一间客厅走去的时候,她那些话使我感到的惊讶和欢乐很快便为那似水年华的观念所取代,就连尚未见过面的德·圣卢小组都在以她的方式给予我这个观念。况且,她不也象大多数人那样,仿佛是森林中一交一叉路口的“星星”?好几条道路汇合到这些一交一叉路口,就象对我们的生活而言的某些差别迥然的一交一点。通过德·圣卢小一姐并以她为中心向四周辐射的道路对我来说为数甚多。而通向她的首先便是那两个庞大的“那边”,我曾作过多少次漫步、多少个梦的“那边”——经由她父亲罗贝·德·圣卢所在的盖尔芒特家族那边和经由她母亲希尔贝特所在的梅塞格里斯那边,即在“斯万家那边”。一条道路经过少女的母亲和香谢丽舍,引导我直至斯万,直至我在贡布雷度过的那一个个夜晚,直至梅塞格里斯那边;另一条路经过她的父亲通往我在巴尔贝克度过的下午,在那里,在我一再见到他的一陽一光灿烂的海边。在这两条通衢大道之间已建起横向叉路。例如那个巴尔贝克,我在那里结识了圣卢,它之所以现实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斯万对我讲到了教堂,尤其是那座波斯教堂,才使我那么想上那儿去,而另一方面,通过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外甥罗贝·德·圣卢,我又在贡布雷与盖尔芒特家族那边相逢。然而,圣卢小一姐还 通向我人生道路上的许多一交一点,通向我在叔祖父家见到过的她的外祖母,那位穿一身玫瑰色服装的夫人。这里是一条新的横向叉道,因为,这位叔祖父的贴身男仆,那天把我引进去,后来又通过照片的赠予使我得以确认穿玫瑰色服装的夫人是谁的那个男仆正是这位年轻人的父亲,不仅德·夏吕斯先生喜欢这个年轻人,连德·圣卢小一姐的父亲也喜欢过这个年轻人,就为了这个年轻人他曾使自己的母亲很不幸。而且不正是德·圣卢小一姐的外祖父斯万,象希尔贝特第一个对我谈到阿尔贝蒂娜那样,第一个对我提到凡德伊的音乐的吗?而正是在对阿尔贝蒂娜谈到凡德伊的音乐时我发现她们是老朋友,并且从此与她开始那把她引向死亡和给我万般痛苦的生活。再者,还 是德·圣卢小一姐的父亲动身去寻找阿尔贝蒂娜,竭力要让她回来。甚至我全部的社一交一生活,不管在巴黎,在斯万家的沙龙还 是在盖尔芒特家的沙龙里,或者反之在维尔迪兰家也都如此,把贡布雷和香榭丽舍连结在拉斯普利埃华丽的露天座两侧,连成一条线。况且,我们认识的人们,在谈到他们与我们的友谊的时候,谁又不是在强迫我们,接二连三地把我们放在生活道路中那些迥然不同的位置上呢?我所描绘的圣卢的某种生活将在各种各样的背景里展开,影响到我全部的生活,甚至在这生活中与他完全无关的那几部分,如我的外祖母,如阿尔贝蒂娜。再说,维尔迪兰夫妇不管有多么地背道而驰,他们总因奥黛特的过去与奥黛特相连,总通过夏尔里与罗贝尔·德·圣卢相连;而在他们家,凡德伊的音乐什么样的作用没有起到过!最后,斯万曾一爱一过勒格朗丹的妹妹,勒格朗丹认识德·夏吕斯先生,小康布尔梅则娶了由他监护的姑一娘一。当然,凡事如果只涉及我们的感情,那么,诗人说被生活粉碎的“神秘的线”便不无道理。然而更为真实的是生活在人与人之间、事件与事件之间不断地用这种线进行编织,穿梭一交一叉,重重叠叠,把它编得越来越厚,致使在我们过去的任何一个一交一点与其它一交一点之间形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回忆网,只需要我们作出联络上的选择。
如果我努力去做的不是无意识地使用,而是回忆这网状结构的本来面目,那么,我们可以说眼下能为我们所用的那些事物中没有一件不曾是充满活力的东西,并且为我们富有个一性一地存在着,继尔又应我们之需求变成简单的智力素材。把我介绍给德·圣卢小一姐一事将在维尔迪兰夫人家中进行:我重又想到与阿尔贝蒂娜一起作的那一次次旅行,心里美滋滋的,我将请求德·圣卢小一姐当那个阿尔贝蒂娜的替身。我这样想着,在驰往多维尔的小有轨电车里,去维尔迪兰夫人家的路上,正是这位维尔迪兰夫人,在我对阿尔贝蒂娜萌生一爱一情之前就已曾联结继而打破德·圣卢小一姐的外祖父和外祖母的一爱一情。在我们周围挂着曾把我介绍给阿尔贝蒂娜的那位埃尔斯蒂尔的绘画作品。为了使我所有的往事变得更加融汇贯通,维尔迪兰夫人象希尔贝特一样嫁给了盖尔芒特家的后裔。
不把我们生活道路上那些差距极大的景地联成一气。我们是不可能叙述自己与一个甚至都不甚了解的人之间的关系的。因此,每个个人——而我也是这些个人之一——均以他们不仅在自己周围,而且在他人周围完成的回旋,尤其是他们对我而言先后占有的方位确定时值。而自刚才在这场欢庆活动中我重又抓住时间以来,这个时间一方面使我想到在一部准备用来叙述一个人的生活的作品中,与通常使用的平面上的心理分析相反,应当充分使用某种空间中的心理分析,另一方面,它还 根据所有那些不同的平面安排我的生活。只要我继续在书房里独自冥想,这些不同的平面无疑为我的记忆施行的那一次次起死回生增添新的美色,因为记忆在把过去不加变动地、象当初它尚且在进行的时候那样把它引入现在的时候,它所抹掉的恰恰正是那个时间的巨大维数,就是生命据此得以发展的巨大维数。
我看到希尔贝特朝前走来。我惊讶地发现她身边走着一位妙龄少女,因为,我仿佛觉得圣卢的婚姻就是昨天的事情,当年盘踞在我心头的思绪今天早晨依然在我心头没有什么变化,姑一娘一高挑的身材标出了这段我一直视而不见的间隔。无色无嗅、不可攫住的时间,可以说是为了使我能够看到它、触一摸一到它,物质化在她的身上,把她塑造成美的杰作,与此同时在我身上,唉!却只是完成它的例行公事。此时,德·圣卢小一姐已来到我的面前。她两眼深凹、熠熠有神,那娇秀的鼻梁呈鹰钩状微微一隆一起,这只鼻子,虽说一点也不象斯万的鼻子,却很象圣卢①。这位盖尔芒特的灵魂已然泯灭,可他那颗长有一双飞禽般炯炯眸子的秀美头颅却降落在德·圣卢小一姐的肩上,致使曾认识她父亲的人们浮想联翩。我觉得她很美,因为她还 充满希望、来日方长、喜气洋洋,即由我失去的那些年头造就的她仿佛就是我的青春。
--------
①我很惊讶,她那似是仿照她母亲和她外祖母的样子制作的鼻子恰好终止在她鼻下那条完全水平的线上,尽管略略见大,却属十分一精一巧。一个如此独特的特征足以让人把一尊雕象从一千尊中辨认出来,只要认准了这个特征。我赞叹大自然这位独具匠心的雕塑大师象给母亲、外祖母做过的那样,不失时机地又给这外孙女刻下这强劲有力的决定一性一的一刀。——作者注。
最后,这种时间的观念对我来说还 有一种重要的价值,它是一根刺棒,它告诉我,如果我想达到在我的生命历程中,有时,在短促的瞬间,在盖尔芒特家那边,在我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坐车出去散步的时候产生过的、使我认为这日子还 值得一过的感受的话,那么现在该是开始的时候了。现在我觉得这种生活值得一过,因为我觉得有可能阐明它,阐明这种我们在黑暗中看到的、不断遭到歪曲的生活,还 它真实的本来面目,总之,实现在一部作品中!我想,但愿能写出这样一部作品的人能得到幸福,他要做的工作是多么艰巨啊!这里且略示一斑,他必须做到使他的作品能与最高雅、最不同的艺术相媲美,况且,这位作家还 将使每个特点都显现出它各个相反的方面,以说明他的兼容并蓄,他必须条分缕析地酝酿他的作品,无休止地翻复集结力量,仿佛展开一场攻坚战,象忍受疲劳那样忍受之,接受戒律那样接受之,建造教堂那样建造之,遵守规章那样遵守之,克服障碍那样克服之,赢取友情那样赢取之,喂养幼儿那样给予充分的营养,创造一个世界那样创造它,绝不把那些可能只有在别的世界里才能找到解释的奥秘、我们预感在生活中、艺术中最能令人感动的奥秘放过一边。而在这些鸿篇巨制里,有些部分还 只来得及拟出提纲,因为由于建筑师计划之宏大也许永远都不可能完工,有多少大教堂仍处于未完成状态啊!我们给这部作品以养料,加强它的薄弱部分,保护它,然而接下去的却应是它自己成长,它指定我们的坟墓,保护它免遭物议,有时也使它免被后人遗忘。不过回过头来说我自己,我对自己的作品实不敢抱任何奢望,要说考虑到将阅读我这部作品的人们、我的读者那更是言过其实。因为,我觉得,他们不是我的读者,而是他们自己的读者,我的书无非是象那种放大镜一类的东西,贡布雷的眼镜商递给顾客的那种玻璃镜片;因为有了我的书,我才能为读者提供阅读自我的方法。所以,我不要求他们给我赞誉或对我诋毁,只请他们告诉我事情是不是就是这样的,他们在自己身上所读到的是不是就是我写下的那些话(再说,在这一方面可能出现的分歧也并不一定纯然是由我的差错而引起的,有时还 可能是由于读者的眼睛还 不适应于用我的书观察自我)。为了更有效、更具体地想象我将投身其中的工作,我每时每刻不断地变换比较的角度,我想,我在我那张白木大方桌边工作,弗朗索瓦丝在我身旁望着我,她就象那些默默无语的生活在我们周围的不卑不亢的人们,一定程度地直觉到我们的使命(我把阿尔贝蒂娜忘记得差不多了,以至我会原谅弗朗索瓦丝可能做出的反对她的事情),我在她身边工作,几乎也象她那样地工作(至少象她过去那样,因为她现在已经老得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因为,在这里别 增补,我将粗一粗地勾出我这部书的概貌,我不敢狂妄地说它象一座主教座堂,只求它象一条连衣长裙。当我手头没有我所有的那些被弗朗索瓦丝称作烂纸片儿的东西,当我缺少的正是我需要的东西时,弗朗索瓦丝能理解我的冲动,她总是说,如果没有她需要的那号纱线和扣子,她是缝不成衣服的。还 因为她按我的生活起居,她对文学工作已经形成了一种本能的理解,比许多聪明人还 正确的理解,更不用说那些笨人了。例如当初我给《费加罗报》写我那篇文章时,老膳食总管真心实意地同情作家们说:“这种事情真是难上加难,”他们总有点儿夸大一项自己并不进行、甚至连想都没想到的工作的艰难之处,表示诸如此类的怜悯,甚至夸大一种人家并没有的一习一惯,就象有的人对你说:“象这样打喷嚏会把您累成什么样儿了。”此时的弗朗索瓦丝却完全相反,她揣度着我的幸福感并且尊重我的工作。只是,她对我把自己的文章给布洛克讲述一遍时发发脾气,怕他赶到我前面去了,说:“您对这些人总少个防人之心,他们全都是抄袭大师。”而布洛克呢,每当我给他大致叙述一篇他觉得不错的文字后,他确实也在给自己留着后路,他对我说:“嘿!挺怪的,我也写了一篇差不多的东西,我以后也得给您念一念。”(后来他还 是没有能念给我听,但那天晚上他却就去写这篇大作了)。
由于我那些被弗朗索瓦丝称作烂纸片儿的稿笺是一张张贴起来的,它们不是这里撕了就是那里破了。即使需要,弗朗索瓦丝也无法帮我修补,这不象她给自己的连衣裙磨损的地方加补丁,也不是厨房窗户,哪块玻璃碎了,在玻璃匠(好比我是印刷者)到来之前,她可以在破碎的地方糊上张报纸的,她帮得了我的忙吗?①
--------
①弗朗索瓦丝会指着我那象长了虫子的木头般遭到损蚀的本本说:“这全叫虫蛀了,瞧,真糟糕,这一页都成花边了。”她象个裁缝似地打量着这页纸:“我怕没法子让它还 原呢,这可丢一了。真遗憾,那也许是您最美好的见解。就象贡布雷那边的人说的,最一精一明的皮货商也没蛀虫内行。它们总钻在最好的料子里。”——作者注。
况且,由于个一性一(人类的或不是人类的)在一部作品里是用大量的印象塑造起来的,它们取自许多少女、许多教堂、许多奏鸣曲,用于构成一位少女、一座教堂、一首奏鸣曲,我写这本书的时候,是不是能象弗朗索瓦丝做那盘得到诺布瓦先生高度评价的一胡一萝卜焖牛肉那样,加上那么多一精一选的肉块就可以使肉冻内容丰富了呢?我终将实现当初在盖尔芒特家那边散步时认为不可能实现的夙愿了,当初认为不可能就象认为我绝不可能一习一惯于没有吻过母亲就上一床一睡觉那样,或者后来认为我不可能一习一惯阿尔贝蒂娜喜欢女人的想法那样,那种想法最后竟使我生活在对她的存在视而不见之中。因为我们最大的恐惧和我们最大的希望一样,再大也不会超出我们的力量,我们最后总能战胜恐惧和实现希望。
是的,我刚刚形成的这个关于时间的观念告诉我说该是着手撰写这部作品的时候了。应该赶紧动手。然而现在才动手还 来得及吗?还 有,我有力量胜任吗?这正证明了刚才,我走进客厅,那一张张沟壑纵横的面孔给予我年华如逝水的概念的时候,我心里感到惶恐不安是有道理的。心灵有它自己的景物,然而让它静观这些景物的时间却有一定限度。我以前的日子过得象一名画师,他顺着一条突出在湖面上的道路往上行走,陡壁悬崖和树木组成屏障遮住了他的视线。他先从一道缺口瞥见了湖水,接着湖泊整个儿地呈现在他眼前,他举起画笔。可此时夜色已经降落,他再也画不成了,而且白天也不会回来。首先,既然什么都还 没有开始,我便可能焦躁不安,虽说我相信自己年岁还 不算大,还 有几年好活,我最后的时刻毕竟也有可能即在眼前。实际上,看问题得从我拥有一具肉一体出发,也就是说我始终不断地受到双重危险的威胁,外部的和内部的。而且我这么说还 只是出于言语表达的方便。因为,内部的危险,例如脑溢血,同时又是外部的危险,因为那是肉一体的危险。而拥有一具肉一体对一精一神、对能思维的人类生命是巨大的威胁,我们无疑应当尽量地不要把能思维的人类生命说成是物质的动物生命的神奇改善,还 不如说它是一精一神生活构成中的一种不完善,而且还 是象珊瑚骨形成的原生动物的共同生存那样,象鲸的身一体等等那样的退化的不完善。肉一体把一精一神禁锢在一座要塞里,要塞很快便被一团一团一包围,水泄不通,最后一精一神只好一交一械投降。
然而,我姑且如此区别威胁一精一神的两类不同危险,就从外部的危险说起,我记得,在我这一生中已有很多次遇上这样的情况,当时我处于一精一神亢一奋之中,某种境遇使我暂时停止一切肉一体活动。例如,当我带着醉意坐车离开里夫贝尔餐厅,前往附近的某个娱乐场,此时,我十分清楚地感到心中有我的思维的现时对象,并且知道它只是由一次偶然引起的,知道这个对象非但还 没有进入我心中,而且还 会同我的肉一体一起化为乌有。我当时对此并不很在意。我的喜悦使我处事马虎、无忧无虑。就算这种喜悦顷刻间便告结束、烟消云散,我也满不在乎。现在却已经不一样了。这是因为我所感受到的幸福并不来自于把我们与往昔隔开的纯粹主观的神经紧张状态,而是相反,来自于我一精一神的舒展,即在这种舒展上,往昔重新成形,化为现实,并且给予我(只可惜是短暂地!)一个永恒的价值。我真愿把我永恒的价值遗赠那些有可能用我的财宝富足起来的人们。当然,我在书房里所感到和力求加以保护的情感仍然是快悦,但已不是个人主义的快悦,或者至少这种个人主义可为他人所用(因为,自然三界中所有能结出累累硕果的利他主义均按某种个人主义的模一式发展。人类的不是个人主义的利他主义结不出果实,这便是作家的利他主义,使他放下创作去接待一位不幸的朋友、接受一项公职,写几篇宣传文章)。我已经再也没有从里夫贝尔回来时感到的那种不在乎了,我感到自己由于身怀着这部巨著而变得崇高(仿佛这是件易碎的珍贵物品,别人把它托付给了我,我真希望能完好无损地把它一交一到收件人手中,而不是留在我这里)。现在,由于感觉到自己是一部作品的负有者,可能导致死亡的意外事故对我说来变得更加可怕,甚至荒谬(只要我觉得这部作品是必要的和能够经久不衰的),它与我的愿望相矛盾,带着我思维的冲动,它的可能一性一却并不因为我不愿意而小一些,因为事故产生于物质原因,完全可能发生在它们一无所知地加以摧毁的差异甚大的使它们变得可憎的时候。我很清楚,我的大脑是蕴含丰富的矿一床一,那里有大面积品种繁多的珍贵矿脉。然而,我还 走得及把它们开发出来吗?我是唯一能够开发这些矿藏人。理由有二:随着我的死亡,不仅能够开采这些矿藏的唯一的工人不复存在。连那矿脉本身也将不复存在。而呆一会儿,在回家的路上,只要我乘坐的汽车碰撞上另外一辆便足以导致我肉一体的摧毁,而我的一精一神,自生命从肉一体退出后,会被迫永远地放弃那些新的想法,那些它此时此刻由于来不及把它们比较保险地放进一部著作而惴惴不安地用它战栗的、虽能起保护作用却又是十分脆弱的一精一髓紧紧包裹一着的新思想。这种建立在推理基础上的对危险的恐惧感在我心中产生,然而出于奇怪的巧合,即在前不久,我还 曾对死亡的概念变得满不在乎。对于我不再是我的恐惧,以前也曾使我厌恶,厌恶我每次感受到的新的一爱一情(我对希尔贝特的一爱一,对阿尔贝蒂娜的一爱一),因为想到一爱一她们的人有朝一日将不复存在我就受不了,这将好似一种死亡。然而,这种恐惧感随着它自身不断地更新,自然而然地变成了自信的平静。
甚至连脑系的偶发症状都可以不要。我通过大脑里出现的一个空白和对一些事物的遗忘感到了它的症兆,我已经只能借助于偶然记起那些事物了,就象在整理东西的时候会找到一件已被忘记的、甚至要找而没有找到的东西,那些症兆使我变得象一个一爱一攒钱的人,他那破裂的银箱渐渐地让财富全流失了。曾有一时存在过一个为那些财富的流失怨天尤地的我,但我很快便感到,随着记忆的衰退这个我也被带走了。
如果说在那段时间里,死亡的念头如人们所感到的那样使我的一爱一情黯然失色,那么,已有很久以来,对一爱一情的缅怀却又帮助我克服对死亡的惧怕。因为我懂了死亡不是什么新奇的东西,恰恰相反,从我童年以来我已经死过好几回了。以最近这段时期来说,我不是曾把阿尔贝蒂娜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吗?那时,我能想象自己在失去了对她的一爱一情后还 苟且贪生吗?可我不再一爱一她了,我不再是那个一爱一她的人了,我变成了另一个不一爱一她的人,变成了另一个人后我中止了对她的一爱一。而且我也没有因为自己变成了这另一个人而感到痛苦,没有因为不再一爱一阿尔贝蒂娜而痛苦。当然,有朝一日我不再有自己这副皮囊,这无论如何也不是一件比从前有一天我不再一爱一阿尔贝蒂娜更痛苦的事情。可是现在,不再一爱一她对我已是那样地无关痛痒!那一次又一次本该摧毁我的死亡曾使那个我感到如此地惧怕,然而一旦死亡完成,当那个惧怕它们的我不再在感觉到它们的那个地方。它们又是那么地无足轻重,那么地柔和,一段时间以来,它们已使我觉悟到害怕死亡会是多么地不明智。然而,不久前刚变得对死亡满不在乎的我现在重又开始惧怕起它来了,是的,是以另一种方式,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我的著作,在那么多危险威胁之下的这条命对于它的诞生至少在一段时期内是不可或缺的。维克多·雨果说:
青草应该生长,孩子们必须死去。
我就说过严酷的艺术法则是生灵死亡,我们自己也在吃尽千辛万苦中死去,以便让青草生长,茂密的青草般的多产作品不是产生于遗忘,而是产生于永恒的生命,一代又一代的人们踏着青草,毫不顾忌长眠于青草下的人们,欢快地前来用他们的“草地上的午餐”。
我说了来自外部的危险。来自内部的危险也一样。如果我对来自外界的意外防护得好好的,谁又能料到我是不是会因为一次突然出现在我内部的意外,因为某种内部的灾祸,即在为撰写这部作品所需的好几个月过去之前使我不得不放弃利用这个恩惠呢?
过一会儿,当我经过香榭丽舍,走在回家的路上,谁又能对我保证说我不会遭受有一天下午落到我外祖母头上的那种灾难呢?那天下午,也是在香榭丽舍,她带我出来散步,没想到那竟是她最后的一次散步,在这种一无所知中,我们的一无所知中,时针指到了她不知道的这个点上,当即,脱钩的发条就敲响了丧钟。也许当第一记钟声已在酝酿之中的时候,对于这记钟声敲响前那一分钟已快走完的恐惧,也许对将在我大脑里启动的这一击的恐惧(这种恐惧就是对即将发生之事模模糊糊的感知),就象动脉血管抵御不住前处于不稳定状态的意识中的大脑的一种反应,有些受伤者,尽管医生和生存的欲一望都在竭力欺瞒他们,仍然有可能清醒地意识到死亡的降临,接受死亡,说:“我要死了,我已经作好了准备,”
并且写下给他们的妻子的诀别。
而这确实也是件怪事儿,它以一种我绝对想不到的形式,发生在我开始撰写我这部著作之前。有一天晚上我出门去,人们觉得我脸色比从前还 好,因为看到我居然还 完美地保留着我那一头黑发而感到惊讶。然而在下楼时,我有三次差点儿摔倒在地。那次出门总共不过二小时,可当我回来的时候,我感到自己不再有记忆、思维、力量,已失去任何存在。人们就算来看我,奉我为王或者抓住我、逮捕我,我都会一声不吭地听之任之,眼睛也不睁开,就象坐船横渡里海、晕船晕得昏天黑地的人,你就是对他们说要把他们抛进大海,他们也不会稍稍表示一下反抗。严格地说我并没有病,可我觉得自己什么事都干不成了,就象有些老年人会碰上的,前一天动作还 挺灵活,自从大一腿骨折或拉了次肚子后还 能在一床一上过一段时期,可是这段时期或长或短已经只能是从此势如破竹的死亡的准备阶段了。以前,我曾去参加那种被称作野蛮人宴会的城里的午餐,在这些宴会上男子们穿一身白,女士们则半一裸一着身一子,戴着羽饰,对他们而言种种价值全都被推翻了,如果有人答应而没来吃饭,或者直至上烤肉的时候才姗姗来到,那他就象是犯了科作了案。罪孽比大家吃饭时轻声谈到的例如新近作古者的伤风败俗之举还 严重。唯一可以不来的理由是死亡或沉疴不起,但要及时通知说人已奄奄一息,以便邀请第十四位来宾,这个我还 在我身上保留着他的重重顾忌,但已失去了他的记忆。相反,另一个我,那个构思了他的作品的我却在回忆着。我曾接到莫莱夫人的一份邀请并得知萨士拉夫人的儿子死了。我决定从这段时间中一抽一出一个小时向莫莱夫人表示歉意和向萨士拉夫人表示慰唁。过了这段时间我会再也说不出一句话,舌头僵硬得象我临终时的老外婆,牛一奶一都吞不下去。可是才过了片刻,我便忘了我自己该做什么。忘得好,因为我著作的记忆正警戒着,它将利用转归于我的残存时间奠定我刚着手的基础。不幸的是,我刚拿起稿本准备写作的时候,莫莱夫人的请柬掉出来,落在我面前。当即,那个健忘的、然而对这一个具有压倒优势的我,象参加城里午餐的所有那些谨小慎微的野蛮人都会做的那样,推开稿本,给莫莱夫人写信(再者,如果莫莱夫人得知我把答复她的邀请看得重于我创造者的工作,她还 会十分器重我的)。我复函中有一个词使我蓦然记起萨士拉夫人失去了她的儿子,我给她也写了封信,就这样,为了显得礼貌周全和顾重情义这种矫作的义务而牺牲了现实的职责之后,我一精一疲力尽地倒下了,我阖上双眼,只好浑浑噩噩地再过它一个星期。如果说我的这种劳而无功的义务——我准备为此牺牲真正职责的那些义务才几分钟就统统从我的脑海里冒将出来的话,我有所建树的想法却一刻也没离开过我的心头。我不知道那会不会成为一座教堂,让信徒们能在教堂里渐渐地学一习一真谛和发现和谐、大全景,或者那会是永远不可能进出的地方,象建造在海岛顶巅的德落伊教①祭司的纪念碑。然而我已决定为此奉献出那些仿佛在依依不舍地离我而去的力量,依依不舍仿佛就为了让我有时间在修完周围的通道后关上“墓门”。不用多久我就能拿出几幅草图来了。这些草图谁看了都莫名其妙。即便是那些对我的真理感知、对我希望过后能镌刻在神庙里的真理感知抱有好感的人都看不懂,他们祝贺我用“显微镜”发现了那些真理,其实恰恰相反,我用了一台天文望远镜才隐隐瞥见一些实在很小的东西,之所以小是因为它们距此遥远,它们每一个都是一个世界。就是在我求索伟大法则的地方人们称我是细枝末叶的搜集者。况且,我做这种事情何苦来着?我有这份才干,年轻的时候,贝戈特就曾觉得我那几篇中学生的作文“无懈可击”。可我没有好好干,而是生活在懒散之中,沉溺在寻一欢作乐里,在疾病,治疗和怪癖间熬日子,到死之将至才着手我的工作,对自己的职业还 一点都不会干。我感到自己已经无力应付我该那些人的义务,也没有一精一力克尽对我的思想和我的作品应尽的职责。更没有一精一力既照顾到这个又不放过那个了。对前面的那种义务而言,忘了该写的信云云稍微简省了我的事务。可是,联想在过了一个月后的今天倏然间唤一起了我内疚的记忆,我因自己的无能感到心情沉重。我惊讶的是自己对此居然还 能象若无其事似的,然而,正是从我在下楼的时候觉得自己的两条腿直打战的那天起,我变得对什么都能泰然处之了,我一心想要休息,等待着总将到来的安息。那不是因为我把我以为人们对我的作品应有的赞誉推迟到我生后,不是因为我对大家推举当代一精一英无动无衷。在我死后出现的杰出人物可以认为我对他们想要得到的东西并不考虑得多一些。倘使说我想到了自己的著作,却把该答复的信函忘得一干二净的话,这已不再是象我懒懒散散的时期,继尔在我工作时期,直到我不得不抓着扶手下楼的那天那样,由于我把这两件事情一件看得很重要,另一件看得无所谓的缘故了。我的记忆力和挂虑是按我的著作的需要组织的,或许是因为,就在我当即忘掉收到的那些信件的同时,我的著作的念头都一直在我的脑子里,始终是那个念头没变,正转化成永恒。可是这个念头也开始令我讨厌了。对我说来它就象个不孝之子,即在濒临死亡的母亲拔去针头和按上吸杯之间的空隙中还 得不辞辛劳地照料他。也许她仍然一爱一着这个儿子,但她已经只会通过尽使她疲惫不堪的照料他的职责来一爱一他了。在我身上,作家的一精一力已难以满足作品自私的苛求。自我下楼的那天以来,世上已经没有哪种东西、哪种幸福,不管是来自朋友的情谊,还 是由于著作的进展或荣誉的希望,在照到我身上的时候不象个苍白之极的大太一陽一了,它已经没有力量使我感到一温一暖、让我生存和给予我些微欲一望。然而,不管它多么苍白,对于我这双情愿合上的眼睛它还 是太亮了,于是我把脸转向墙壁。当一位夫人给我写信道:“我感到十分奇怪,居然没有收到您的回信,”我只是感到自己的嘴唇牵动了一下便以为大概是我下垂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然而这却使我记起了她的来信,于是我便给她写回信。为了别让人家有可能认为我这个人薄情,我要尽力做到使自己目前显出的情意能同别人曾向我表示的盛情旗鼓相当。给我奄奄一息的生命强加上超乎常人忍受力的困顿使我不堪重负。在一次次地裁减我的社会义务中,记忆的丧失助了我一臂之力,我的著作取代了这些义务。
--------
①古代凯特尔人的宗教一团一体。
这种死亡的概念象一爱一情之所为。最终地在我心中安顿下来,这并非因为我喜一爱一死亡,而是因为我憎恶它。然而,无疑是由于我们不时地象想到一个我们还 没有一爱一上的女人那样想到它,致使眼下,它的概念紧紧地附着在我大脑的最深处,那么完全地附着在上面,以致任何事情不首先穿透死亡的概念便不可能得到我的关注,哪怕我什么都不管,处于彻底的休息之中,死亡的概念仍然象自我的概念那样一刻不停地陪伴着我。我并不认为,我变得半死不活的那一天应该发生能说明它的一性一质的意外事故,例如不可能下楼梯了,一个姓名记不起来了,站不起来了等等,这些变成不可能的事情通过甚至是无意识的推理而引起死亡概念:即我已经是个快死的人了,倒不如说那是一起降临的,那面心灵的宝鉴不可避免地反映出一个新的现实。然而我不明白,人们怎么无声无息地便从我这样的病痛进而成为完全的死亡。但是此时我想到其他人,我们也并不觉得介于他们的疾病和死亡之间的中断有什么异乎寻常的。我甚至认为,只是由于我从内部观察到这些病痛(而且被希望所蒙蔽),所以我觉得有些不适孤立起来看并不是致命的,虽说我相信自己快死了,就象那些对自己的死期已然降临深信不疑的人们那样,我们也很容易便相信,如果说有些词说不出来了,那与疾病的发作,与失语症等等毫不相干,而是由于舌头累了,或者处于类似引起口吃的那种神经紧张状态,或者是拉肚子后的一精一力衰竭造成的。
自我是我要写的另一样东西,其内容更丰富,而且是对不止一人而言的自我。写来话长。白天我最多也只能做到尽量睡个觉。我要干活那也是在晚上。而我需要许许多多个晚上,也许成百,也许上千。我将生活在提心吊胆之中,早晨,当我搁笔中断我的叙述时,我不知道我命运的主宰、比谢里阿苏丹更严酷的主宰是否乐意延缓我的死亡判决,允许我在下一个夜晚继续写下去。这倒不是因为我希图写出《一千零一一夜》那样的书,或者写出也是用夜晚写成的圣西门的《回忆录》,或者我在童年时代喜一爱一的那种书,象那几次一爱一情一样使我迷恋得神魂颠倒的那种书,虽说我不能没有反感地想象它将是一部与它们都不同的作品。然而,犹如埃尔斯蒂尔·夏尔丹所说,只有抛开我们所一爱一的东西,才能把它重新做出来①。这也许将是一部与《一千零一一夜》一样长的书,但内容全然不同。当我们一爱一一部书一爱一得手不释卷时,我们无疑会希望写出些完全一样的东西来,然而我们必须牺牲当前的这种一爱一,不考虑我们的兴味所在,而去揣摩用不着我们的偏好并禁止我们考虑这些偏好的某个真实。我们只有遵循这个真实,才有机会遭遇被我们所抛开的东西,在忘掉它们的同时写下另一时代的《阿拉伯故事》或圣西门的《回忆录》。只是,我还 来得及吗?会不会太迟了?
--------
①象我的肉一身一样,我的著作最终有一天会死去。然而,对待死亡唯有逆来顺受。我们愿意接受这样的想法,我们自己十年后与世长辞,我们的作品百年后寿终正寝。万寿无疆对人和对作品都是不可能的。——作者注。
我不仅想到了“还 来得及吗?”还 想到了“我还 行不行”?疾病象一位严厉的神师,使社一交一界的我死去的同时给我帮了个忙(“因为,要是麦种被播下后没有死去,那它将只是一个,如果死了,它将结出累累硕果”),也许,继懒散帮助我免得流于肤浅之后,疾病将防止我堕入懒散,疾病耗尽了我的一精一力,而且如我长久以来,尤其是从我不再一爱一阿尔贝蒂娜以来所发现的那样,它耗尽了我记忆的力量。而借助继尔需要深化、阐明、转换成才智的相当物的印象记忆进行的再创造,不正是我刚才在书房里构思的艺术作品的创作条件之一,甚至竟是它的基本要素吗?啊!我要是还 拥有刚才看到《弃儿弗朗沙》时所想到的那晚那么充沛的一精一力该有多好啊!正是从我母亲放弃那一吻的那晚开始,随着我外祖母缓缓的死去,我的意志和健康走上了下坡路。要我等到第二天才能把我的唇吻贴在母亲脸上我受不了,一切便于此时明朗化,我下决心,起一床一,穿着睡衣跑去伫立在月光下的窗前,直至听到斯万先生动身离去。我父母亲送他出来,我听到花园大门打开、响铃、重又关上的声音。
此时,我突然想到自己是不是还 有一精一力完成这部作品,这次下午聚会——如同过去在贡布雷曾对我产生过影响的某些日子——即在今天,同时赋予我作品的构思和完成不了作品的忧虑的这次下午聚会肯定将在这部作品中首先标出我当初在贡布雷教堂里有所预感的形式,通常不为我们所见的时间的形式。
当然,我们的感官还 有很多别的谬误,这些谬误扭曲了这个世界呈现在我们面前的真实面貌,我们已经看到,在这篇叙述文字中有不少片段为我证实了这一点。然而,必要的时候,在我尽量做到比较确切的描摹中,我还 可以不改变声音的位置,克制自己,不把它们与它们的起因分开,与这个起因相比,智力是事后确定这些声音的位置的,虽然说让我们在房间里听淅淅沥沥的雨声和让它在院子里滂沱,药茶的沸腾,总之不会象画家们经常做的事更令人因惑不解(画家们在离我们很近或很远的地方作画,按照透一视法则、颜色强度和目光的第一错觉使物体显现的情况,绘出继尔被推理作了有时是极大的距离移动的一张风帆或一道山峰)。我还 能象人们所做的那样,尽管谬误会更加严重,继续在一位过路女人的面容上勾画线条,只是在该画鼻子、脸颊和下巴的地方应当留着空白,好让我们欲一望的反映在这片空白上一显身手。即使我没有时间为同一张脸准备一百个适合它戴的面具(做这件重要得多的事情),哪怕只是依据这双看到这张脸的眼睛,依据它们看到这副面容时的感觉,以及,对这双眼睛而言,哪怕只是依据三十年间掩盖着年龄变化的或希望、或恐惧、或相反的一爱一情和一习一惯来做这一百个面具;甚至(这是我和阿尔贝蒂娜的关系便足以为我说明了的,没有它则一切都是假的和骗人的),即使我不着手进行,不是从我们的外表而是从我们的内心、从某些人的一举一动便能掀起致我们于死地的轩然大一波的地方去描绘她们,并且也不去根据我们不同的感觉压力,或者当普普通通的一丝险情扰乱了我们平静的信念,把一个在宁静中是那么微不足道的东西数倍数倍地扩大的时候改变一精一神天国的光线;如果说在描摹一个需要完全重绘的世界中我不可能道尽这些和其它许多变化的话(其必要一性一,倘使我们想要描绘现实的话,在这篇叙述文字里说得算是够清楚了),那么,至少我不会错过描写人,不是写他的个子高矮,而是写他的年岁长短,描写他在移动位置时不得不随身拖曳着的年岁,它仿佛是越来越沉重的担子,最终将把他压垮。
况且,我们在时间中占有一个不断扩大的位置,这是大家普遍感觉到的,这种普遍一性一也只能使我庆幸不已,因为这是每个人都怀疑的真实,也正是我将努力阐明的真实。大家不仅都感觉到我们在时间中占有一个位置,而且,这个位置,连头脑最简单的人也能大概测出它的大小,就象人能测出我们在空间中占有的位置大小一样;缺乏特别的洞察力的人在看到两个他们素不相识的人的时候,即使这两个人都长着黑一胡一子或一胡一子剃得光光的,他们也能说出这个二十岁,那个四十岁。人们在估计年龄大小的时候也许会常常搞错,可是,既然我们认为能够估计,则说明我们已经把年龄视作某种能够测定的东西了。多二十年时间确确实实地被加到第二个留黑一胡一子的人身上。
如果说这就是那个突然烟消云散的时间的概念,那么,没有从我们身上剥离的年华,我现在想使它突出到这种程度的年华,它就是此时此刻在德·盖尔芒特亲王府里响起的我父母送斯万先生出去的脚步声,宣布斯万先生终于走了、一妈一妈一很快就能上楼来了的小铃铛尖厉、清脆、丁丁冬冬连绵不绝的金铁声,这些声音依然萦绕在我耳畔,它们虽然在过去那么遥远的位置上,我却听到了它们。所有那些事件,它们的位置肯定全都在我当初听到那些声音的那一刻和今天盖尔芒特府的下午聚会之间,想到那一桩桩一件件,我惊恐不安地发现正是这只铃铛依然在我心中丁冬作响,由于我已记不清楚它是怎么消失的,致使我丝毫改变不了那尖厉的铃声,为了重现这铃声,为了清楚地倾听这铃声,我还 得尽量不把我周围面具们的一交一谈声听进去。为了尽量把这铃声听清楚,我不得不深入反省。真的就是那串丁冬声在那里绵绵不绝,还 有在它与现时之间无定限地展开的全部往昔——我不知道自己驮着这个往昔。当那只铃儿发出丁冬响声的时候,我已经存在,而自那以来,为了能永远听到这铃声便不许有中断的时候,而我没有一刻停止过生存、思维和自我意识,既然这过去的一刻依然连接在我身上,既然,只要我较深入地自我反省,我就仍能一直返回到它。而那是因为它们就象这样蕴含一着过去的时刻,人的肉一体能给一爱一它们的人带来那么多的痛苦,因为它们蕴含一着那么多已为他们而抹去的欢乐和欲念的回忆,然而对于按时间的次序注视和延续渴望得到的心一爱一肉一体的人,它们又是那么地残酷,他渴望得直至企盼它的毁灭。因为一旦死去,时间也便退出这具肉一体,而对已经作古的她的回忆,那么淡漠,那么黯然无光的回忆也消失了,并将很快变成对它们仍在折磨的他的回忆,然而在他身上,当对一具有生命的肉一体的欲念不再供养它们的时候,它们也将以扑灭告终。
当我意识到有整整这么长一段时间已经被我没有间歇地活过来了、想过来了、分一泌一出来了,这便是我的生活,这便是我自己,不仅如此,而且还 意识到我每时每刻都得保持它与我相联,让它支撑着我,而我刚栖息在它令人头晕目眩的顶巅,不搬动它我自己就无法移动一下,想到此我感到困乏和恐惧。贡布雷花园的铃声,那么遥远然而又在我的心里,我谛听这铃声的日子在我并不知晓为我所有的那个广阔领地里是一个基准点。看到在我脚下,其实即在我身上有那么多年年岁岁,我感到天旋地转,好象我是在成千上万米的高空中。
坐在椅子上的德·盖尔芒特公爵,我望着他,钦羡过他,尽管他的年龄比我大那么多,却并不见他老多少,我刚弄明白这是什么原因了。一旦他站起身来,想要站住的时候,他便颤颤巍巍,两一腿直打哆嗦,象那些老迈年高的大主教的腿脚,年轻力壮的修院修士向他们大献殷勤时,在他们身上只有那个金属十字架仍是牢固的。当他要往前走,走在八十四岁崎岖难行的峰巅上,他非颤一抖得象一片树叶不可,就象踩着不断增高的活高跷,有时高过钟楼,最终使他们的步履艰难而多险,并且一下子从那么高摔落下来①。我想我脚下的高跷恐怕也已经有那么高了,我似乎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气把拉得那么远的过去继续久久地连结在自己身上。如果这份力气还 让我有足够多的时间完成我的作品,那么,至少我误不了在作品中首先要描绘那些人(哪怕把他们写得象怪物),写出他们占有那么巨大的地盘,相比之下在空间中为他们保留的位置是那么狭隘,相反,他们却占有一个无限度延续的位置,因为他们象潜入似水年华的巨人,同时触及间隔甚远的几个时代,而在时代与时代之间被安置上了那么多的日子——那就是在·时·间之中。
--------
①(是不是就因为这些上了一定年纪的人踩在那么高的高跷上,才使他们的脸在一无所知者的眼里与一个年轻人的脸截然地不可能相混淆,而且这张脸只有穿透云障雾隔般的严肃才能显露出来呢?)——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