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夏吕斯先生列举一性一欲倒错的人时,提到“女演员的男友”。这人我在巴尔贝克见过,他是“四友社”的头。夏吕斯提到他,我大为震惊。“那么这位女演员怎么样子呢?”她为他作屏风,再说他跟她也确实有关系,而且关系也许要比跟男人们更加密切。跟男人们他倒几乎没有什么来往。”“他跟那三个男人有关系吗?”“一点没有!他们一交一朋友可根本不是为了干那种事情。其中两人完全是要女人的。另一个虽然是那种人,可不一定就是跟他的朋友。总之,他们俩人是相互隐瞒着。最叫你们吃惊的是,在平民百姓眼里,这些莫须有的罪名还 都是有根有据的。布里肖,来这里的人,尽管您可以保证,此人或彼人德行高尚,但了解内情的人却说某某人早已臭名昭著。于是您也不得不人云亦云,对别人的说三道四将信将疑。众人以为,该人就是代表着那种趣味,其实他倒不是谁愿出两文钱他就肯干的。我说两文钱,是因为如果我们假设那价格是二十五个路易的话,那我们就会发现,那些假正经的人数就会缩减到零。否则的话,正经人的比例,如果您看这里面有正经可言的话,一般保持在十分之三至四左右。”布里肖是针对男一性一提出名声败坏问题的。可是我听了德·夏吕斯先生的话以后,心里想到的却是女一性一,是阿尔贝蒂娜。男爵的统计数字把我震住了,尽管我意识到他可能是随一心一所一欲,在扩大数字,或者是在参照那些说三道四者的报告。我意识到,这些人也许是在说谎,在欺骗别人,总之是在受自身欲一望的欺骗。他们的欲一望跟男爵的欲一望加在一起便构成了男爵的计算。“十分之三!”布里肖叫道,“如果比例颠倒的话,那犯罪人数岂不要成百倍地增长。男爵,如果您没有搞错,如果那人确是您所说的那种人,那我们得承认,您是一位罕见的先知先觉者,您预见到了一个别人近在身边都未发现的真理。巴雷斯就是这样的人,他对议会受贿腐败的技露,事后才得到证实;又如勒维里埃①关于海王星存在的假说,也是如此。维尔迪兰夫人十分喜欢援引一些人的名字,我在此还 是不点名道姓为好。这些人猜测,情报局和参谋部出于一爱一国热情——我对此表示相信——干了一些秘密勾当,对此我始终难以想象。诸如同行业间的秘密关系。德国间谍机构、吗啡瘾等等,莱翁·都德每天都写一篇神奇的童话,其实写的都是事实。岂止十分之三!”布里肖惊诧不已地继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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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勒维里埃(1811——1877),法国天文学家。1846年曾根据天王星运行轨道的计算,得出海王星存在的假说。这一假说日后得到证实。
说实话,德·夏吕斯先生将同时代的大多数人都说成了一性一欲倒错,可就是把跟他有关系的男人都排除在外。因为他们的关系稍为带有一些小说色彩,因此他觉得情况比较复杂。这跟有些及时行乐者的态度相仿,他们根本不相信女子有所谓贞一操一可言,他们认为只有曾经做过自己情一妇的人,才谈得上有那么一点贞一操一。事后又一本正经,非常神秘地反驳别人说:“不不,您搞错了,她才不是一位姑一娘一呢。”这些人说出这意想不到的看法,部分是听命于他们的自尊心,因为他们洋洋得意地想,情一妇们把一爱一情专留给了他们;部分是听命于他们的天真幼稚,因为情一妇们说什么,他们就相信什么;部分是听命于对生活的某种理解,因为当你接近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事的时候,那些标签称号,那些分门归类都显得过于简单草率了。“十分之三!请您万万小心,可别象那些只有未来才予承认的历史学家那样乐观。男爵,如果您想把您说的那张统计表留给后世,那末后代们就会发现,这是一张错误百出的统计表。他们要找根据,因此需要检查您的资料来源。然而,由于那些当事人对这类集体现象极其关心,竭力使它无声无臭,销声匿迹,因此没有任何材料能够证实这类现象。届时好人们就会群起攻之,把您看成诽谤者或者弄臣。您虽然在风雅比赛中荣膺榜首,成为这块土地上的王子,但九泉之下却王冠落地,饱受忧伤。这又何苦呢。犹如我们的博叙埃所说,上帝饶恕我吧!”“我不是在搞历史,”德·夏吕斯先生说,“犹如可怜的斯万先生所说的,生活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生活是饶有趣味的。”“怎么?男爵,您也认识斯万?我可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有那种趣味?”布里肖神情担忧地问道。“他这人真俗!您难道以为我认识的竟是那号人吗?不,我想大概不至于吧。”夏吕斯眼睛低垂地说。他没法在权衡利弊,心想,说到斯万,众所周知,他与那种倾向恰恰背道而驰。对那种说法半承认半否认,于所指者毫无损害,而别有用心者听了又以为我是有所影射,自然会觉得满意。“我并不是说过去在中学里偶然有过那么一次也不可能,”男爵似乎是不由自主脱口说出的。然后他又若有所思,继续说道:“可这事都快两百年了。您怎能要求我记得清楚,您真讨厌。”他笑着结束道。
“总而言之,他并不漂亮,不漂亮!”布里肖说。他自己面目可憎,还 自以为是,经常替别人挑刺,说人丑陋。“住嘴,”男爵说,“您不知道自己在一胡一说些什么。那时候,他脸如鲜桃,”他高八度地吐出每一个音节,补充道,“他犹如一爱一神那般漂亮。再说他后来一直都风度未减。女人们都疯狂地一爱一过他。”“可是您见到过他自己的妻子吗?”“瞧您说哪儿去了,他还 是通过我才跟她认识的呢。有一天晚上我看到她扮演萨克里邦小一姐,半身男装,①我觉得她楚楚动人。我跟俱乐部的伙伴们在一起,我们每人都带了一个女伴。尽管我对此不感兴趣,只想睡觉,可是那些尖嘴薄舌的人还 是言称我曾经跟奥黛特睡过觉,人之可恶到了极点。不想奥黛特偏偏利用别人的传言老是来跟我纠缠不清。于是我就把她介绍给了斯万,心想从此可以脱身了。谁想到从那一天起她越发缠磨个没完没了。她一个字也不会写。写信都要我来代笔,散步也要我来陪伴。我的孩子,这就是所谓的好名声,明白了吧,再说,这种美誉,我是徒有其名,并不完全名副其实,因为是她一逼一着我,把我拉进她那五六人的可怕的游戏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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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暗指《在少女们身旁》中的一节。在巴尔贝克,埃尔斯蒂尔的画室里,叙述者惊奇地看到一幅水彩画,表现一位半身男装的女演员,图画题名:萨克里邦小一姐。
奥黛特相继有过多名情一人,先后替换;德·夏吕斯先生例举这些情一人的名字,就跟背诵法兰西历代国王那样,滚瓜烂熟。确实,嫉妒者就如当代人一样,离当代的事物太近了,结果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有局外人才能判断有关某人私通的传闻是否具有历史准确一性一,才有可能开列一串名单。不过局外人所开的名单是没有感一情一色彩的。名单只有到了另一位嫉妒者的眼里,才会变得凄凉一陰一沉、令人忧伤。因为就象我一样,这另一个嫉妒者会情不自禁地拿自己的处境去跟他耳有所闻的那个嫉妒者进行比较,会不禁扪心自问,自己怀疑的那个女人会不会也有那么一张如此显赫的名单。然而他什么也不可能了解到。这就如同一场攻守同盟的一陰一谋,如同集体参加,对新兵进行残酷捉弄一样。就是说,在他的女友相继跟别人发生关系的时候,他的眼睛被蒙上了一块黑布,尽管他竭力想把蒙布撕掉,但都无法做到,因为大家就是希望这个不幸的人两眼一抹黑。这么做的目的,好人是出于善心,坏人是出于恶意,粗俗之徒是因为喜欢搞恶作剧,谦谦君子则是因为出于礼貌和良好的教养。然而大家都在各守一个公约,即所谓的原则。“可是斯万是不是知道您跟她有过关系?”“瞧您说的,多可怕!这事怎么能跟夏尔挑明!那非叫他怒发冲冠不可。我亲一爱一的,简单地说,他会把我杀掉的,他那嫉妒心就象老虎一样凶猛。对奥黛特我从来没有承认过……其实她对这事倒是毫不在乎的……算了,别叫我尽说些傻事了。最厉害的要数她朝他开槍的那件事了,连我都差一点儿中了弹。唉!别提了,跟这一对夫妻算什么趣事都给我碰到了。当然咯,后来还 是我出庭作证,驳斥奥斯蒙;为了这事,他始终没有原谅我。奥斯蒙拐走了奥黛特,斯万为了安慰自己,就把奥黛特的妹妹做了自己的情一妇,或者说假情一妇。好了,您绝不能让我讲斯万的故事,要讲十年都讲不完,您明白吗?他的事我比谁都了如指掌。她凡是不愿意见夏尔的日子,都是由我陪她。我觉得这事很麻烦,更何况我还 有一个近亲,名字叫克雷西,虽然他根本无权干涉此事,可是他知道了毕竟不高兴。那时候,别人都管她叫奥黛特·德·克雷西。她完全可以叫这个名字,原来有一个叫克雷西的人,她是他的妻子,后来只不过是离异了。那位克雷西非常正宗,是位很好的先生,她却刮尽了人家最后一个生丁。可是,瞧瞧,您这不是成心要我唠叨嘛,我在小火车上看见您跟他在一起的,在巴尔贝克时您还 供应他吃饭了呢。可怜的人,他一定需要吃饭。他那时候靠斯万给他的一笔极小的赡养费过活。自从我的朋友去世以后,这笔年金就一笔勾销了。我所难以理解的是,”德·夏吕斯先生对我说,“既然您经常出入夏尔家,刚才您怎没跟我说,让我把您介绍给那不勒斯女王呢?总之,我看出来,您对人不感兴趣,缺乏好奇心。一个认识过斯万的人这样,我总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斯万这方面的兴趣是如此浓厚,以至于无法断定,在那方面我们俩究竟谁是谁的启蒙者。这就好比谁要是认识惠斯勒,却不知道什么叫艺术趣味,我同样会感到十分吃惊。我的天,认识她主要对莫雷尔很重要。再说他也非常渴望能够认识她,他这么渴望是极其聪明的。真可惜她走了。不过这不要紧,这几天我再来牵一下线。他一定会认识她。除非她明天就驾崩,这事绝对误不了。可以指望,驾崩这事还 不至于发生。”布里肖因为德·夏吕斯先生向他透露了“十分之三”的比例数,受到了很大的震惊,尚未缓过劲来,还 在不断地苦思冥想,推理论证。他突然神情一陰一郁地问德·夏吕斯先生:“茨基不是这样的人吗?”这突如其来的发问令人想起预审法官设置圈套,引一诱被告招供的样子。其实,这只不过是教授想显示一下自己明察秋毫,但临到要提出如此严重的控告时,他又变得局促不安起来。为了使人信服他那所谓天生的直觉,他选择了茨基,心想既然只有十分之三的人是清白干净的,那末点出茨基的名字,失误率肯定微乎其微,因为布里肖觉得茨基有些奇怪,夜不成眠,还 抹香水,总之有些反常。“根本不是”,男爵大声说道,那嘲讽的语气还 夹杂着几分挖苦、专断和愠怒。“您的话说得有点走样,不合逻辑,没有说到点子上。要说有谁对此一窍不通,茨基正是一个。如果他真是那种人的话,他样子倒反而不会那么显露,那么象了。我说这话,对他没有丝毫批评的意思,他很有魅力,我觉得他甚至还 有几分非常叫人迷恋的神态。”“那末,说几个名字给我们听听吧。”布里肖穷追不舍又道。夏吕斯起身傲慢地说:“噢!我亲一爱一的。您知道,我,我是生活在一抽一象之中的人。这一切只有从超验的角度来看,才使我发生兴趣。”他怀着他这类人固有的谨小慎微,带着他谈话特有的浮华做作回答道。“您明白吗,我呀只对普遍现象感兴趣,我跟您谈这些事感觉是在谈万有引力。”男爵竭力掩饰自己的真正生活。他作出如此谨慎的反应,只是很短的时间。相比之下,刚才连续几个小时,他都在步步为营,促使别人猜测他的生活。他又献殷勤,又挑一逗,竭力显示自己的生活。在他身上,倾吐衷肠的需要远远胜过对泄露秘密的恐惧。“我想说的是,”他继续道,“虽然有些人背上了莫须有的恶名,他也有成千上百的人是徒具美名。当然,看您是听信那些同类人的话还 是其他人的话,徒具美名的人数也随之在变。说真的,其他非同类的人想加祸于人的可能一性一是有限的,他们虽然对恶一习一犹如对偷盗或谋杀那样深恶痛绝,然而他们对染有恶一习一的人的高雅情一操一和善良心地是有所了解的,所以他们只是对那种恶一习一不予置信而已。相反,同类人加祸于人的可能一性一要大得多。他们希望,取一悦于他们的人是可以亲近的;另一些原来抱有同样希望,结果希望破灭的人,向他们提供了消息。他们都一概相信,更何况他们相互之间通常又一直存在着隔阂。我见过一个人,因为这一异癖而遭人鄙视,他说他估计某位上流人士也有同样的异癖,其唯一理由就是那位上流人士跟他非常客气。“根据推算出来的人数,”男爵天真地说,“完全有理由乐观。但是外行推算的数字跟内行推算的数字出现巨大差额,其真正的原因在于内行在自己的行为外面包了一层神秘的东西,以遮人耳目之用。别人根本没有办法打听,所以他们只要得悉四分之一的真相,便已惊得目瞪口呆。”“那末我们的时代跟古希腊一样罗?”布里肖问。“什么?怎么跟古希腊一样?您难道以为古希腊以后就再也没有繁衍传代吗?请瞧瞧,路易十四时期的先生①小韦芒杜瓦②、莫里哀、路易·德·巴登亲王③、布伦瑞克、夏罗莱④、布弗莱、孔代大人⑤、布里萨克公爵⑥。”“我打断您了,我当然知道,我是从圣-西蒙那里读到关于先生和布里萨克的描写的,当然还 有旺多姆⑦,还 有其余许多人,我都知道。可是圣-西蒙这个该死的家伙写过许多孔代大人和路易·德·巴登亲王的事情,可是怎么就从来没有提到过这一点。”“堂堂索邦大学的教授,竟要我来向他讲授历史,这未免有些太惨了吧。亲一爱一的老师,您怎么孤陋寡闻得象条鲤鱼?”“您说话真刺人,男爵,不过也很有道理。来,这回我要叫您高兴高兴。现在我想起一首歌曲,唱的是当年孔代大人在其男友拉穆塞侯爵⑧陪伴下共游罗纳河,突遇暴风雨的情景。歌词是用诙谐的拉丁文写的。孔代说:
CarusAmicusMussaeus,
Ah!Deusbonus!quodtempus!
Landerirette,
Imbresumusperituri。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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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王室自十六世纪起称国王的次弟为“先生”,此处指路易十四之弟奥尔良公爵。
②韦芒杜瓦伯爵(1667—1683),路易十四之子。
③巴登亲王(1655—1707),路易十四教子。
④夏罗莱伯爵(1700—1760),孔代大人之孙。
⑤孔代亲王(1621—1686),路易十四手下大将。
⑥布里萨克公爵(1645—16一99),圣-西蒙之亲戚。
⑦旺多姆公爵(1654—17I2),亨利四世曾孙。
⑧死于1650年。
⑨拉丁文,意为:我的朋友拉穆塞,
老天在作什么孽,
唉呀呀
这雨要把我俩毁。
拉穆塞安慰他说:
Securaesuntnostraevitae,
Sumusenimsodomitae,
Ignetantumperituri
Landeriri。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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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文,意为:
我俩生命最安全,
就为我们是鸡一奸一,
要毁只有被火毁
雨毁我们难上难。
“我收回我刚才说的话,”夏吕斯尖声尖气,忸怩作态地说,“您真不愧为学识渊博。您会给我写下来的,对不对,我想把它保存在家族档案里,因为我隔三代的曾祖母是亲王先生的妹妹。”“是的,可是,男爵,关于路易·德·巴登,我什么也看不出。况且,一般来说,我以为作战艺术……”“真傻!那个时代,旺多姆、维拉尔①、欧仁亲王、②孔蒂亲王、③、要是我再加上东京和摩洛哥④的勇士——我是指真正的品行高尚、心地虔诚的人——以及‘新一代的人’,那我更是要叫您大吃一惊了。啊!我要把这告诉给正在对新一代进行调查研究的人。布歇⑤说,这一代人摈弃了前人无谓的纠纷。我那儿有一位小朋友,大家议论纷纷,都说他干了非常出色的事情……。不过我不想说什么坏话,还 是再说说十七世纪吧。圣-西蒙谈到过许多人,但您知道他是怎样描述于格塞尔元帅⑥的吗?圣-西蒙说他跟放一浪一形骸的古希腊人差不多,不屑于藏藏掖掖,不仅玩年轻漂亮的仆人,而且还 抓住那些年轻军官不放,加以驯化;在军营里,在斯特拉斯堡,光天化日之下就那么干。他也许读过夫人⑦的书简,男人们都称他为‘Putana’⑧。她描写得十分露骨。”“她跟丈夫在一起,消息最为可靠,最掌握情况。”“夫人真是一个妙趣横生的人物,”德·夏吕斯先生说。“根据她的描写,我们可以对‘姨一妈一’⑨进行抒情一性一的综合,这首先是一个具有男子气的人。通常来说做姨一妈一妻子的人是男人,所以姨一妈一给他生儿育女是易如反掌的事。其次,夫人闭口不谈先生的恶一习一,而是以了解内情的人自居,大谈特谈别人身上的这种恶一习一。我们大家都有这种一习一惯,明明我们自己家里在犯这犯那一毛一病,但我们讳莫如深,偏喜欢说别人家也在犯这一毛一病,借此向自己证明,有这一毛一病并没有什么不正常、丢面子的地方。我刚才对您说过。这种事情始终都是如此。不过,我们这种事,从这个观点来看,又有一些与众不同的地方。尽管我援引了十七世纪的例子,如果我的祖上弗朗索瓦·德·拉什富科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他一定会比生活在他们那个时代更据理力争地说,瞧,布里肖帮助我回忆一下:‘恶一习一每个时代都有见闻,如果世人皆知的那种人都出生在纪元初开的年代,那我们如今还 能侈谈埃利奥加巴尔⑩的卖一婬一吗?’世人皆知一句我尤为喜欢。我看得出我那见识卓越的远亲熟谙当时名人的‘叫卖’,就好比我深知当今名人的叫卖一样。不过那种人,今天不仅仅是增多了,而且还 添了一些特殊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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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维拉尔公爵(1653—1734),法国元帅。
②欧仁亲王(1663—1736),军事家。
③孔蒂亲王(1664—1709),孔代大人的侄子。
④夏吕斯此处暗指1883—1887东京之役,即指远征军,摩洛哥是指1907年的卡萨布兰卡登陆。
⑤布歇(1852—1935),法国文学批评家。
⑥于格塞尔(1652—1730),法国元帅。
⑦法国王室自十六世纪起称国王次弟之妻为“夫人”,此处指路易十四之弟奥尔良公爵之妻。
⑧拉丁语,意为放一荡女子,一妓一女。
⑨谓鸡一奸一者。
⑩埃利奥加巴尔218至222年为罗马帝王,其统治年代,荒一婬一无度。
我发现德·夏吕斯先生将要告诉我们,此类风尚是如何演变传袭的。然而,在夏吕斯和布里肖说话的过程中,我脑中不断闪现阿尔贝蒂娜在家等我的景象以及凡德伊乐曲抚一慰亲切的动机,两者融为一体,时明时暗,但始终没有离开过我。我的思绪不断回到阿尔贝蒂娜身上,事实上我过一会儿必须真要回到她的身边。不管怎样,我重又给自己套一上了一副脚镣,它使我不能离开巴黎。此时此刻,我从维尔迪兰的沙龙思及我的家,便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这个家。这个家不是一个虽能激发个一性一但空荡凄凉的家,而仿佛是充实的——从这一点来说,有一点儿象某一晚上巴尔贝克旅馆的情景——有人存在着;这存在的人一步不离,在那里久久等待着我,我何时愿意,何时便能见到这个人。德·夏吕斯先生不断回到原来话题上来——而且,他那永远朝着一个方向发挥的智慧对这个题目具有某种敏锐的洞察力——那种固执具有某种难以说清的东西,令人难受。他如同一个除了自己专业其他一概漠视的学者,令人生厌,又象一个自恃了解隐秘又急于透露出去的人,令人恼火。他就象有些人那样,别人一说到他们的缺点,便乐不可支。殊不知这种态度多么令人反感。他是怪癖,说话言不由衷,他又如罪犯,不可自制,非要闹事。有时候这些特征变得象疯子或罪犯的特征那样明显突出,可是他们却给我带来了某种安慰。我对这些特征进行了必要的移位,把它们推演到阿尔贝蒂娜身上。我又回想起她对圣-卢以及对我的态度。我心想,这些往事哪怕再为辛酸,再为凄凉,似乎毕竟还 不至于象德·夏吕斯先生的谈话和人格那样透出如此明显的畸变和独一无二的特异。但可惜得很,德·夏吕斯先生匆忙地摧毁了我的希望,摧毁的方式正如他先前提供我希望时那样,即完全于不知不觉之中。“是的,”他说,“我再也不是一个二十五岁的人了,我发现,身边许多事情都已发生了变化,这个社会已经面目全非,栅栏已被推倒。那些不修边幅、不登大雅之堂的人居然把探戈舞乱哄哄一直跳到我家里来了。现今的时装、政治、艺术、宗教,我一概都认不出来了。不过我承认,变化最大的,还 要数德国人所谓的同一性一恋。我的天,我们那个时候,那些憎恶女人的男人和那些只喜欢女人,做事情只出于功利的男人哪儿轮得上号,唯有同一性一恋个个都称得上是好父亲,只是为了打掩护才偶有个情一妇。如果我有女儿出嫁,如果我希望保证她不受苦受难,那我一定到同一性一恋中间去物色女婿。唉!世道变了。如今有的同一性一恋甚至都是最狂恋女人的人。我原以为自己嗅觉灵敏,心想,这事绝对不可能,我还 以为自己不会看错。嘿!看来我只能认输了。我有一个朋友,干这事是出了名的。我嫂子奥丽阿娜给他找了一个马车夫,是贡布雷的一个小伙子,这人什么活都干过,纯粹是个色鬼,因此我敢发誓,他对那种事情是深恶痛绝的。在许多女人中,他对两个女人十分崇拜,一个是演员,一个是啤酒店老板的女儿,跟她们发生了关系,欺骗了自己的情一妇,使他十分痛心。我的表叔德·盖尔芒特亲王,属于那种聪明得让人恼火,把什么都想象得十分容易的人。有一天他对我说:‘某某人为什么不跟车夫睡觉?谁说得准戴奥多尔(这是车夫的名字)一定不喜欢这事?他的主人不向他献殷勤,他难道也不生气?’我赶紧叫希尔贝快别这样说。我为他这种所谓的敏锐一性一感到恼火。不加区别,自作聪明,这等于缺乏敏锐。我为他恼火,因为他还 使了一个破绽百出的坏心眼,企图把我的朋友某某人也拉到独木桥上冒险一试,一逼一他去干那种事情。”“德·盖尔芒特亲王难道也有这种癖好?”布里肖惊奇不安地问。“我的天哪,”德·夏吕斯先生兴奋地答道,“这事谁不知道,我想,我要是回答您说这事错不了,我绝对不会有失谨慎。是这样的,第二年我去巴尔贝克,有一个水手有时候带我去捕鱼,他告诉我一些事情。我那戴奥多尔,我顺便提一句,他的姐姐是维尔迪兰夫人的女友,德·普特布斯男爵夫人的女佣。总之,戴奥多尔每次来码头,不是带走这个水手,就是带走另一个,真不要脸,摇着船远远去转一圈,‘也干其他的事。’”这一回儿轮到我问夏吕斯了,那位老人,我认出来就是整天跟他情一妇玩牌的那位先生,是否有点象德·盖尔芒特亲王。“瞧瞧,这是路人皆知的事,他从来也不打遮掩。”“可是他是跟情一妇在一起呐。”“那又有什么关系。这些孩子,难道他们还 那么天真?”他尖声地对我说,我正想着阿尔贝蒂娜,没想到从他话里提取到的只是苦汁。“他的情一妇很动人。”“那末,他其他三位朋友也跟他一样吗?”“一点儿也不,”他捂住耳朵大声说,仿佛我的弹奏离弦走调似的。
“现在他又走到另一个极端。照此推理,人们连一交一朋友的权利都不该有罗?唉!年轻人哪,就喜欢把什么都混为一谈。您应该重新接受教育,我的孩子。不过,”他又说道:“我经历过许多事情,可是这件事情太公开了,以至于我必须尽力保持头脑清醒,防止冒昧。这件事着实叫我十分尴尬。我也许是老朽了,我真弄不明白。”他说这番话,其口吻如同主张法国教会自一由独立的人却在大谈教堂的权力至高无上,自一由保皇派在大谈法兰西行动组织,或者克洛德·莫奈的弟子在大谈立体派。“我不是对那些创新者进行非难,我对他们倒是十分钦慕。我力图理解他们,但是我百思不得其解。如果他们真的如此喜一爱一女人,那么为什么他们还 需要弄一个他们称为小家伙的人?更何况在这工人阶层,这种事情向来名声不好;他们出于自尊心,干起来都是躲躲闪闪的。看来这事情对他们来说还 代表着其他意义。那究竟是什么呢?”“对阿尔贝蒂娜来说,女人还 代表着其他什么东西呢?”我思忖着,正是这个问题在使我痛苦不堪。“一言为定,男爵,”布里肖说,“如果院系学术委员会建议开设同一性一恋课程,我一定首先推荐您。不,这还 不好,一个什么特殊心理生理研究院之类的机构也许更能发挥您的特长。我看您尤其适合于在法兰西学院执教,您可以致力于个人研究,象泰米尔语或梵语教授那样,把研究成果讲授给对此感兴趣的人。不过听众人数很少,只有两名,另加一名公务贤。我这么说,并不是对我们全体教务人员有什么怀疑,我认为他们是无可怀疑的。”“您一无所知,”男爵武断地回驳道。“您以为对这事感兴趣的人寥寥无几吗?您是大错特错了。事实恰恰相反。”他没有意识到,他谈话内容那不变的指向和他将要对别人所作的责备两者之间是有矛盾的,“相反,情况非常可怕,”他愤慨而又悔恨地对布里肖说,“现在这事都成了人们唯一的话题。这是可耻的现象,但倒过来证实了我对您说的话,我亲一爱一的!据说前天在德·阿伊安公爵夫人家中,整整两个小时,客人们没有谈别的事情。您想想,如果现在妇女们也参与进来谈论此事,那还 成什么体统!最可恶的是,那些害人一精一,那些十足的恶棍把什么都告诉了她们,”他带着平时并不多见的怒火接着说,“譬如夏特勒罗那小子,谁都比不上他,他的事情真是一言难尽。总之这些人当着她们的面尽对别人说长道短,有人对我说,那小子说了我许多坏话,可是我毫不在乎。我想,一个打牌作一弊,被俱乐部逐出的人,想拿泥块和脏东西砸人,其结果只能掉在自己身上。我非常清楚,如果我是珍妮·德·阿伊安,我会相当珍重自己的沙龙,不允许别人谈论这类话题,不允许别人糟贱自己的亲身父母。可是眼下什么社一交一呀,规矩呀,礼节呀,早都荡然无存,一交一谈跟服饰都一概不讲究这些东西了。噢!我亲一爱一的,世界末日来临了。每个人都变得如此凶恶。大家都在攀比,看谁说别人的坏话多。真令人发指!”
我童年在贡布雷,就十分怯懦,为了不要看见别人赠送白兰地给我外祖父,不要看见我外祖母苦苦哀求他别再喝酒的情景,我就逃之夭夭。现在我只有一个念头,趁夏吕斯还 未受罚,赶快离开维尔迪兰公馆。“我必须走了。”我对布里肖说。“我跟您一起走,”他对我说,“可是我们不能学英国人的样,不告而别。我们去跟维尔迪兰夫人道个别。”教授说完就径直朝客厅走去,象小孩下棋一样,看看“能不能悔棋”。
在我们聊天的时候,维尔迪兰先生遵照妻子的旨意,已把莫雷尔带走了。其实,维尔迪兰夫人经过深思熟虑,觉得暂且不向莫雷尔透露秘密似乎更为上策;可是她已欲罢不能。有些欲一望,尽管你把它封在口腔里,但一旦任其膨一胀,它就不顾后果如何,坚决要求得到满足。我们见到袒露的玉肩,不会久久地呆视着而不去吻一下,我们一走会象老鹰叼蛇那样,早把嘴唇快快送去;我们不会饥肠辘辘,蛋糕放在面前也不碰一下;我们更不会听到意外的话语而置若罔闻,无动于衷,心灵不激发起惊奇、迷惑、痛苦或喜悦。维尔迪兰夫人正是处于这种心境,沉醉于情节剧般的伤感情调之中,所以她不由自主地授意丈夫拉走莫雷尔,不惜任何代价要跟小提琴家谈谈清楚。小提琴家本来已在抱怨,那不勒斯女王怎么没等别人把他介绍给她就走了。德·夏吕斯先生曾经再三强调,她是伊丽莎白女王和德·阿朗松公爵夫人的胞妹。因此女王在他的眼里是个非凡的重要人物。可是主子对莫雷尔解释说,他不是来跟他谈那不勒斯女王的。维尔迪兰先生单刀直入,跟他谈了正经的事。“这样吧,”谈了一会儿以后他结束道,“这样吧,如果您不信,您可以去听听我妻子的意见,我发誓,我什么也没有告诉过她。我们一起去听听,她对这件事是怎么看的。我的看法也许有错误,但您知道她的见解是绝对正确的,再说她对您充满了无限的友谊。来吧,我们把是非一交一给她来评判。”这一边,维尔迪兰夫人已经等得坐立不安。她急于亲自跟高超的提琴家谈谈,品尝一下激动的滋味。然后等他走了以后,要丈夫详细汇报一下他们俩一交一谈的确切内容。她一边等着一边不停地说:“他们究竟在干什么?古斯塔夫把他拖了那么长时间,我希望他至少能够给他适当地加加工。”维尔迪兰先生跟莫雷尔一起走下楼来,莫雷尔看上去神情非常不安。“他向您请教一个问题,”维尔迪兰先生对他妻子说,那样子就象不知道自己的请求能否得到满足一般。维尔迪兰夫人正是激一情满怀的时候,也顾不上回答维尔迪兰先生的话,直接对着莫雷尔就说开了:“我完全同意我丈夫的意见,我认为这件事情拖的时间够长的了,您不能再这么忍气吞声了!”她激愤地大声说道,至于她跟丈夫刚才商定,丈夫跟提琴家谈些什么她应该装作一概不知,这一点她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怎么回事?什么忍气吞声?”维尔迪兰先生吱吱唔唔地问,竭力装出十分惊奇的样子。他尽管因乱了阵脚而显得有些笨拙,但仍在竭力维持骗局。“你对他说了些什么,我猜到了。”维尔迪兰夫人回答道。老板一娘一对能否自圆其说毫不在乎,也不顾小提琴家过后回想起此情此景,对她的诚实一性一会作何感想。
“不,”维尔迪兰夫人继续道,“我觉得您再也不能含垢忍辱,跟这个早已枯朽的人物继续接触了。他已到处不受欢迎。”她也根本不顾这话不太真实,忘了自己就几乎每天都在接待他。
“音乐学院的人都把您当成了笑一柄一,”她感到这是最有说服力的证据。“要再这么拖一个月,您的艺术前途就将成为泡影。没有夏吕斯,您每个月可以多挣十万多法郎。”“可是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我非常吃惊。不过我非常感谢你们。”莫雷尔热泪盈眶喃喃道。他因为不得不还 要装出惊讶的样子,掩饰羞耻,所以他满脸通红,比他连续演奏贝多芬全套奏鸣曲还 要满头大汗,眼眶里涌一出了连波恩的音乐大师都肯定无法催落的泪水。雕刻家对这些泪水很感兴趣,他微笑着用眼角示意我注意看夏利激动的样子。“如果真要什么也没有听说过,那就数您一个人了。他早已是丑事干尽臭名昭著的人了。据我所知,警察正盯着他呢。其实真要落在警方手里,倒还 算是他的福分,免得象他同类那样,临终都倒在流一氓的暗刀之下。”维尔迪兰夫人又说。她心里想着夏吕斯,德·迪拉斯夫人的情景不由浮上心头。她已如痴如醉,盛怒之下随意添油加醋,在夏利可怜的伤口上尽兴撒盐,同时也为自己今晚受到的侮辱解了恨,雪了耻。“再说,即便光是在物质上,他对您已毫无用处了。自从他被那帮家伙捏在手心里,对他敲诈勒索,他早已彻底破产,分文不名。连他们都已不能再从他这儿敲到什么,来支付自己的音乐,您就更别想得到报酬了,他的公馆、古堡,一切都给典押了。”莫雷尔十分轻易地听信了这番谎言,其主要原因是德·夏吕斯先生是喜欢把他当作知心人,把自己跟流一氓们的关系都一五一十地告诉过他。他这个仆人的儿子,不管自己也荒一婬一无一耻,但对那种人却厌恶至极,其厌恶的程度跟他对波拿巴主义的热情正好形成对照。
莫雷尔一陰一险的骨子里已经酝酿着一个类似十八世纪所谓盟友叛变的一陰一谋。他决定永远不向德·夏吕斯先生吐露此事,准备第二天晚上回到絮比安侄女的身边,一切都由他自己来亲手处置。可惜的是,他的计划有可能失败,因为夏吕斯已跟做背心的裁缝约好,当天晚上要见面。尽管发生了上述事情,莫雷尔还 是未敢不去赴约。我们将会看到,继后莫雷尔又接二连三地遇到了一连串其他的事情。絮比安哭丧着脸向男爵诉说自己的不幸。男爵尽管自己也很不幸,但还 是向他保证,被遗弃的小姑一娘一由他来继养;小姑一娘一会得到一个她所拥有的称号,很有可能就叫德·奥洛龙小一姐;他会使她补上良好的教育,并给她富足的嫁资,让她成婚。听到这些许诺,絮比安十分高兴,可是他侄女却无动于衷,她依然一爱一着莫雷尔。莫雷尔趁絮比安不在,不知出于愚蠢还 是厚颜无一耻,闯进店铺,冷嘲热讽地说:“您怎么啦?眼睛怎么一圈都是黑的?是一爱一情的忧伤吗?夫人,年复一年,岁岁相异。说穿了,我们难道穿一双鞋试试的自一由都没有?更何况是个女人,要是她不合您的脚……”他只发过这么一次怒,因为她哭了。他觉得她这么做是卑劣无一耻的,是在耍弄手腕。我们有本事把别人的眼泪一逼一落下来,却不一定总能忍受这被自己一逼一落下来的眼泪。
不过我们把话扯得太后面去了,因为这一切是到维尔迪兰晚会以后才发生的。我们割断了晚会的情景,现在应当仍然回到刚才断掉的地方。“我压根也没有想到,”莫雷尔接过维尔迪兰夫人的话叹息道。“当然,别人才不会当着您的面说呢,但这并不能证明您不是音乐学院的笑料,”维尔迪兰夫人用心险恶地继续说,希望借此向莫雷尔挑明,事情并非仅仅牵涉到德·夏吕斯先生,而是直接关系到他自己的利益。“我完全相信,您是蒙在鼓里的,可是别人才不顾这些呢,您问问茨基,那天您走进包厢的时候,别人在谢费亚包厢里,就离开我们一步远,都说了些什么。换句话说,别人都在瞧不起您。我可以对您说,要是别人这么待我,我倒不在意。可是我觉得一个男子汉如此,那岂不出奇地可笑?他会一辈子都做众人笑一柄一的。”“我不知道如何感谢您才是。”他说这话的语调,就如被牙科医生折腾得痛不欲生却还 不愿意流露出丝毫疼痛;这情景又象是一个一爱一打抱不平的人,能为一句无谓的话而拔刀相助,怂恿您去跟人决斗,对你说,“您决不能这么白白挨骂,”你听后感激不尽。“我认为您是个有个一性一的男子汉,”维尔迪兰夫人说道,“尽管他对众人吹嘘,是他撑着您,说您没有种,但您会扬眉吐气的。”夏利寻思着,如何借别人一份尊严来遮盖自身破败不堪的尊严。他突然想起不知在哪儿念到过或者听到过的,灵机一动,郑重宣布道:“我不是靠这份面包长大成一人的。从今晚开始,我就跟德·夏吕斯先生一刀两断……那不勒斯女王走了,是吗?否则,我应该先征求一下她的意见,然后再跟他一刀两断……”“不一定要跟他彻底决裂,”维尔迪兰夫人生怕小圈子就此拆散,赶紧说道。“您在这里见见他没有什么害处,您在我们的圈里是受到好评的,没有人说您的坏话。但是您必须获得自一由,另外要注意,不要让他把您拉到那些蠢女人家里去。那些人只是表面对您客气。我很想让您听听她们背后都说您些什么。再说,您有什么可后悔的,您这样倒清除了本来要留一辈子的污渍。从艺术的角度来看,受夏吕斯引荐就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撇开这一点不说,光象您这样在伪上流社会上窜下跳,也会被人看作是不务正业,落得一个业余琴手、沙龙小乐师的名声。在您这样的年纪,落得这个名声,可就没有救了。我明白,那些漂亮的夫人分文不花,把您请去,跟自己的朋友搞礼尚往来,轻而易举,她们何乐而不为?但是赔出去的是您艺术家的未来。我不是说去那么一家两家也不行。您刚才谈到的是那不勒斯女王,她就是一个正直的好人。不瞒您说,我觉得她就不把夏吕斯放在眼里,她主要是看在我的份上才来的。是的,是的,我知道她早就想认识维尔迪兰先生和我了,她那儿倒是可以去演奏的地方。而且不瞒您说,我带着人去,这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艺术家们都认识我,您知道,他们对我向来非常客气,有些人把我看作是他们的自己人,是他们的老板一娘一。不过您千万要小心防火,千万不要去德·迪拉斯夫人家!决不要去干这类蠢事。我认识一些艺术家,他们到我这儿来说到她,都跟我吐了知心话。您知道,他们明白,对我可以无话不说。”她善于这么突然采用一温一柔真诚的口吻说话,在脸上添一丝谦和的神色,在目光里加一丝恰如其分的妩媚。“他们就这样,来我这儿说说他们那些日常琐事。有几位,别人都说他们最沉默不语,可是跟我聊起来,一聊就是几个小时。我没办法告诉您,他们个个都多么有趣。可怜的夏布里埃老是说:‘只有维尔迪兰夫人才能叫他们开口。’唉,您知道,每个到德·迪拉斯夫人家演奏过的人无一例外地都伤心不已。这不是单单因为她让手下仆人对他们进行侮辱,以此取乐,而是因为此后就再也没有请他们去演奏过。剧院经理说:‘啊,对,就是那个到德·迪拉斯夫人家去演奏过的人。’一句话就完了。您大可不必这样断送了自己的前程。您知道,上流社会没有一个正经的人。这话说起来让人伤心,但事实就是如此。您哪怕再有本领,只要来个迪拉斯,就足以给您添上个业余琴手的美名。您知道,我,您明白吗,我对艺术家最了解,我跟他们打了四十年的一交一道,是我使他们扬名,是我对他们感兴趣,嗯,您知道,如果谁被他们说这是‘一个业余的’,他们该说的话就都说了。而事实上已经有人开始在这么说您了。为这事,我已经不知道发过多少次火,我要确保不让您到这个可笑的沙龙去演奏。您知道别人是怎么回答我的吗?‘可是他也由不得自己呀,夏吕斯又根本不用告诉他根本不用征求他的意见!’有人对他说:‘我们非常欣赏您的朋友莫雷尔,’以为这样能够博得他的高兴。可是您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吗:‘您凭什么说他是我的朋友?我们不是一个阶层的人;应该说他是我的创造物,是在受我的保护。’”这时候,在音乐女神突兀的前额下躁动着一样无法抑制的东西,那是一句重复出来就变成既卑鄙又有失谨慎的话。但复述此话的欲一望比谨慎守信的欲一望更为强烈。老板一娘一抑郁的半圆形前额经过微微痉一挛以后,终于向这欲一望作了让步:“甚至有人告诉我丈夫,他曾经说过:‘我的仆人,’不过到底说过没有,我无法得到证实,”她补充道。德·夏吕斯先生自己曾经向莫雷尔发誓,谁也不会知道莫雷尔的身世和来历。可是他也是迫于这种吐露秘密的欲一望,事隔不久便告诉维尔迪兰夫人:“他是一个家仆的儿子。”这句话一经脱口,就不胫而走了。现在每个人又出于这吐露秘密的欲一望在到处传播这句话。此人传给彼人时都说这是秘密,听者答应绝对保密,却难保其密,于是听者又成为说者。这恰如传环游戏,这句话最后又回到了维尔迪兰夫人自己的嘴里,被说的人终于听到此话,结果俩人很可能闹得不和。对此她早有所料,可是这句话烫她舌头,她实在难以抑制。另外,她明明知道,说出“仆人”一词完全会刺伤莫雷尔,然而她还 偏是说“仆人”。至于她补充说,她无法得到证实,她使用这颇有分寸的说法既是为了表明自己恰恰十分肯定,又是为了表明自己是公正的。她本来只是向别人表明,自己是不偏不倚的,没想到连自己也为自己的公证心所打动,以至于开始充满柔情地对夏利说:“您明白吗?我对他也不能过多指责。他确实是在把您拖下深渊,但这也难怪他,因为他自己就在往山下滚,”她大声地说。她为自己作了这一准确的形象比喻而赞叹不已。她未及注意,这形象比喻是脱口而出的。她赶紧追上去逮住它,准备再尽力发挥一下。“不,我对他的责备,”她象一个尚未成功而先已陶醉的女人一样,柔声柔气地说:“是他对您缺少体谅。有些事情是不能当众宣扬的。譬如,刚才他就跟我们打赌说,如果他向您宣布,您将得到荣誉十字勋章(当然那是扯皮,只要是他推荐,就足以叫您名落孙山),您一定会高兴得满脸通红。这也就罢了,尽管我从来就不太喜欢,”她露出煞有介事和神气十足的样子接着说,“我不太喜欢看见别人欺骗自己的朋友。您知道,有些事情看起来很小,可是我们看不过去,看了很痛心。譬如,他对我们说,您希望得到十字勋章,全是为了您的叔叔,而您的叔叔是个一奴一才,边说还 边捧腹大笑。”
“他对你们说过这话!”夏利吼道,听着这些巧妙转述的语言,他深信不疑,维尔迪兰夫人的话字字句句都是真话。维尔迪兰夫人全身沉浸在喜悦的海洋之中,如同一个老情一妇,险些被年轻情一夫所抛弃,节骨眼上居然使年轻情一夫退了婚,化险为夷。老板一娘一先前确实没有一精一心设计过如何撒谎,她没有准备撒谎。她是在受一种更为本能的感情逻辑和神经反应的支配。她的目的只是为了活跃生活,维护幸福,在小圈子内“洗洗牌”。因此,她未及检验是否属实,便将那些虽不是绝对正确,却至少是极其富有教益的论点冲到嘴上。“他如果只对我俩说说,那倒无妨,”她接着说,“好在我们对他话会作分析取舍的。再说职业也不分高低贵贱,您有您自身的价值,您就是您自己的价值。可是他却拿这话去跟博特凡夫人逗乐(维尔迪兰夫人故意举出德·博特凡夫人来,因为她知道夏利非常喜欢她),这事叫我们听了非常难受。我丈夫听到这话以后对我说:‘我宁可受人一巴掌,也不受这份气。’因为您知道,古斯塔夫(我们由此得知维尔迪兰先生就叫古斯塔夫)跟我一样喜欢您。其实他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我喜欢他。”维尔迪兰先生装出心地善良的粗汉子喃喃道。“喜欢他的是夏利。”“噢,不!现在我看出了人跟人的区别在哪儿,我被一个卑鄙的家伙出卖了,而你们,你们才是好人。”夏利诚恳地说。“不,不,”维尔迪兰夫人为了既稳保胜利(因为她感到她的每星期三聚会已经有救了)又不要胜利过头,便喃喃道。“说卑鄙倒是有些过分了。他干了坏事,很多坏事,但也不都是明知故犯的。您知道,荣誉军一团一勋位那件事一下也就过去了。倒是他对您家世所说的那些话,要我全说出来真是太为难了。”维尔迪兰夫人说。这事她早已说了,一点也没有感到为难。“噢,一下子过去了又能解决什么问题?这足够证明他就是一个背信弃义的人。”莫雷尔嚷道。正在这时候,我们走进了客厅。“啊!”德·夏吕斯先生见莫雷尔在那儿,叫了一声,并朝音乐家走去。那轻松愉快的步履仿佛有些男人为了跟一个女子私会,巧妙地织织了晚会,陶醉之余忘了自己给自己设下了陷阱,因为那女子的丈夫早已在晚会上安插好帮手,准备捉一奸一捉双,当众痛打一顿。“怎么样,看来时间不早了。光荣的年轻人,不久就是年轻的骑士勋章获得者了,高兴吗?不久您就可以佩上十字勋章给人瞧瞧了。”德·夏吕斯先生一温一情脉脉而又得意扬扬地问莫雷尔。可是,他这番授勋的话附录在维尔迪兰夫人的骗局之后,更使莫雷尔觉得夫人的话是勿容置疑的真言。“走开,我禁止您靠近我!”莫雷尔对男爵嚷道。“您别想在我身上打主意。你想腐蚀的已不是我一个人了。”我想,我唯一能够自一慰的是,我会看到,德·夏吕斯先生一定会把莫雷尔和维尔迪兰夫妇驳得体无完肤。我曾经为了比眼下小于几倍的事,受过夏吕斯疯狂的怒斥。他一旦发怒谁也阻挡不住,连国王都无法镇住他。可是眼下却发生了奇怪的现象。只见德·夏吕斯先生目瞪口呆,掂量着这不幸,却弄不明白祸从何降。他居然一时语塞,无以对答。他抬起目光,带着疑惑、愤怒而又恳求的神色,朝在场的每个人身上扫视了一遍。这似乎不是在问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是在问他们他应该何以作答。他哑口无言,这里有种种原因,他也许当即感到了痛苦(他看见维尔迪兰先生和夫人避开他的目光,也没有任何人表示要上前来救他一把的样子),但他尤其产生了对将来痛苦的恐惧;也有可能他事先没有想象到这一步,没有早早地先燃好怒火,因此手中一时没有现成的愤怒(他是过于敏一感、患有神经质和歇斯底里的人,是个真正的冲动型人物;但他却又是一个假充勇敢的人,甚至是个假充凶狠的人;这一点我始终以为如此,并因此对他抱有好感。他没有重视荣誉的人受到侮辱时通常所有的那种反应),别人趁他手无寸铁,出其不意向他发动进攻;甚至还 有一种可能,这里不是他自己的圈子,他感到没有在圣-日耳曼区那样挥洒自如,骄勇喜辩。但是,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这位贵族大老爷处在这平时为他睥睨的沙龙里,四肢瘫一软,巧舌僵硬,惊恐万状,怒不可言,只会盲目地环顾四周,面对别人的粗一暴疑惑不解,苦苦哀求(他的有些祖先,面对革命法庭恐慌不安,早就失去了在平民面前的优越感;此时我们也很难说,这种优越感是否在他本一性一中根深蒂固,不可动摇)。不过,德·夏吕斯先生并没有走投无路,智穷才尽。他不仅辩才出众,而且胆量过人。一旦他心中的怒涛翻腾已久,他便能用严厉至极的措词,驳得对方哑口无言,彻底失去招架之功。上流人士们常常目瞪口呆,料想不到,有人居然会这么厉害。碰到那种场合,德·夏吕斯先生就会急促不安,连连发起神经质的攻击,使众人战栗。但这必须是在那种由他采取主动的场合;由他主动出击,他就能巧舌如簧,口若悬河(正如布洛克最善于开犹太人的玩笑,可是碰到谁当着他的面道出那些犹太人的名字,他却立刻变得脸红耳赤)。他对眼前这些人恨之入骨。他恨他们,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他们的轻蔑。他们如果客气一些,他才不会对他们满腔怒火,他会拥抱他们的,不过,面对一个如此残酷,出乎预料的情况,我们这位伟大的雄辩家只会吱吱唔唔地问:“这是什么意义?怎么回事?”谁也没有听见他在说些什么。看来惊惶失措的哑剧是经演不衰的,永久不变的;我们这位在巴黎沙龙里遭遇不幸的老先生无意之中只是做了一个古时希腊雕塑家所表现的潘神追逐中的仙女们那惊呆了的动作。
大使失一宠一,办公室主任被迫退休,上流人士突遭冷遇,恋人求一爱一不成,有些人对这类不测的事件要一连研究数月才能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希望旦夕之间成了泡影。他们把这不幸的事情放在手中反复揣摩,如同揣摩一块不知从何飞来,或是由谁投来的陨石一般。他们十分希望探明,这块奇特的飞来物是由什么成分构成的。弄清里面究竟有些什么损人的花招。化学家有的是分析手段,病人不知病因可以请医生诊断,预审法官遇到无头公案迟早也能查个水落石出;唯有我们的同胞干出的那些事情令人一大惑不解,很少能让人发现其真正动因。德·夏吕斯先生——且让我们把这次晚会以后几天内发生的事情先行在此一交一待一番,下文当然还 要继续一交一待——对夏利的态度有些摸不着头脑。男爵认为,夏利曾经常常威胁他,要把他如何钟情于自己宣扬出去,现在夏利肯定以为自己“翅膀已硬”,可以独自飞翔了,所以真的把这话一捅一了出去;夏利一定是纯粹的忘恩负义,把什么都告诉了维尔迪兰夫人。可是她怎么就如此容易上当(男爵打定主意要矢口否认,所以坚决相信,别人对他那种感情的指责纯属凭空捏造)?也许是维尔迪兰夫人的朋友中有哪位自己喜欢夏利入了迷,所以才这么先声夺人。因此接下去几天内,夏吕斯向那些毫不知情的“门客”连连发信,弄得他们以为他疯了。然后,夏吕斯又去向维尔迪兰夫人情真意切、语重心长地叙述了一番。可是他那些动人的故事却丝毫没有获得预期的效果。维尔迪兰夫人不断地对男爵说:“您就不用再为他一操一心了,别把他放在眼里,这是个一毛一孩子。”男爵虽然渴望言归于好,但他想把夏利自以为稳已到手的东西一概取消,迫他言和。他请求维尔迪兰夫人不要再让他进门。这一点遭到了她的严正拒绝。结果德·夏吕斯先生义愤填膺,又写了一封冷潮热讽的信回敬了她。德·夏吕斯先生东猜西测,却始终摸不清头脑。换而言之,他怎能料想得到,冷拳根本不是莫雷尔发出的。当然,他本可以找莫雷尔聊上几分钟,把事情问个明白;这诚然是个办法。但是这与他的自尊心和一爱一情观是背道而驰的。他受到了冒犯,得由别人主动上门向他道歉才是。在任何时候,虽然我们一方面想到,私谈一下也许可以澄清事实,消除误会,可是我们又有另一种想法,阻止我们去坦诚布公。大凡在二十次场合卑躬屈膝、低头哈腰的人,到了第二十一次,往往需要扬眉吐气一下。然而正是这一次最不应该唯我独尊、固执己见,而需要消除误解,因为不将谎言揭穿,对方的错觉就会日益加深。且说这件事发生以后,上流阶层到处传言,说德·夏吕斯先生要强一奸一一名年轻音乐家,企图未遂,被维尔迪兰夫妇逐出了门外。听了这个谣传,有人便说,怪不得,维尔迪兰家中怎么再也见不到德·夏吕斯先生的人影了。德·夏吕斯先生偶然在某一地方遇见一个曾经被他怀疑过并辱骂过的人,那人当然对他耿耿于怀,可是夏吕斯自己也不主动跟那人招呼致意;于是别人便觉得,原来一点不假,小圈子里对男爵都早已众叛亲离。
话说德·夏吕斯先生被莫雷尔刚才那番话以及老板一娘一的态度弄得哑口无言,只作出一个仙女惶恐受惊的样子,趁此机会维尔迪兰先生和夫人作出断绝外一交一关系的姿态,引退到第一个客厅,单独留下德·夏吕斯先生一个人,而莫雷尔在台上只顾自己忙着套小提琴。“你快给我们说说究竟发生了什么,”维尔迪兰夫人贪婪地问她丈夫。”我不知道您对他说了些什么,他脸色很激动,”茨基说,“两眼噙满了泪水。”维尔迪兰夫人装傻地说:“可我觉得,我说的话,他听了好象根本无动于衷。”她耍这种花招不能骗过所有的人。她说这话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催雕刻家再重复一遍,说夏利着实哭了。这眼泪使老板一娘一陶醉,心里充满了自豪。她怕的就是某某门客没有听清楚,以为夏利没有哭,她绝不愿意出现那样的危险。
“不不,恰恰相反,我亲眼看见,他眼眶里闪烁着豆大的泪珠,”雕刻家压低嗓门,带着一付不怀好意的笑脸悄悄说;同时他又斜睨了一眼,看莫雷尔是否还 在台上,直到肯定他没有听见他们的谈话,这才放下心来。可是有一个人听得真切,就是那不勒斯女王。谁要是早发现她在场,那立刻会使莫雷尔恢复已经失去的希冀。女王参加了另外一个晚会,离开时发现自己把扇子忘在维尔迪兰夫人处了,她觉得自己亲自来取一下比较好。她有些尴尬,悄悄走进来,等人一走空,准备道歉一番,寒暄几句即刻告辞。她进来时谁也没有发现,她正遇上这件事情。她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情,心中顿时燃起了怒火。“茨基说他眼含泪水,你看见了吗?我没有看见眼泪。噢!是的,是有眼泪,我记起来了,”她怕别人真信了她的话,赶紧改口说。“可是我们的夏吕斯,怎么那么局促不安,瞧他两一腿在发一抖,都快要站不住了。”她冷酷无情地数落道。这时候,莫雷尔朝她跑来:“这位夫人难道不正是那不勒斯女王吗?”女王正朝夏吕斯走去,莫雷尔用手指着女王(尽管他明知就是她),“唉!发生了刚才的事情,真可惜!这下我再也不能请男爵把我介绍给她了。”“等一等,我来给您介绍。”维尔迪兰夫人说,说着就朝正跟德·夏吕斯先生说话的女王走去,几个门客随后跟着。我和布里肖没有跟去,我们俩急于取出我们的衣物出来了。夏吕斯本要把莫雷尔介绍给那不勒斯女王,以为实现这一伟大愿望的唯一障碍,就是女王有可能突然驾崩。我们总是把未来想象成虚无空间对现实的一种折射,其实未来的出现是有原因的,只是大部分原因我们不了解而已。未来往往是即将所要发生的事情的结果。不出一个小时以前,德·夏吕斯先生即便倾家荡产,也不会让莫雷尔认识女王。维尔迪兰夫人向女王行了个屈膝礼,见女王没有认出她来,便说:“我是维尔迪兰夫人呀,陛下怎么认不出来了呢?”“很好,”女王一边极其自然地跟德·夏吕斯先生聊着天,一边说。维尔迪兰夫人怀疑这一句“很好”究竟是否对着她说的,因为女王说这句话时神态完全心不在焉,声调彻底漫不经心。正处在失恋的痛苦之中的德·夏吕斯先生,听到这话,不由拿出言行放肆专家和一爱一好者的样子,脸上露出一丝感激的微笑。莫雷尔在远处看清了介绍的准备过程已经就绪,赶紧走上前来。女王把手臂伸给了德·夏吕斯先生。她对德·夏吕斯先生不是没有怨怒,她责怪他对这类卑鄙的侮辱者怎么没有采取更加严厉的态度;维尔迪兰夫妇竟敢如此对待夏吕斯,她为他感到羞耻,满脸涨得通红。几小时前她不拘身份对夫妇俩表现出充分的同情和好感,而眼下却对他们盛气凌人,傲慢不逊。其实两种态度源于同一心态。女王是个心地极其善良的人,但她的善良首先表现为对自己喜一爱一的人感情忠贞不移。她一爱一亲友,一爱一本家族的所有王子,其中包括德·夏吕斯先生。谁善于尊敬她所一爱一的人,她就一爱一谁,不管他们是布尔乔亚,甚而是平民百姓,她都投以善良的情感。她对维尔迪兰夫人表示同情和好感就是出于如此的善良本能和天赋。毫无疑问,这是一种狭隘的、近乎托利一党一式的、日趋陈旧的善良观,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的善良是不够真诚和不够热情的。古人们本喜欢社会集一团一,为之效忠,因为社会集一团一并不超越城邦的范围;今人极其喜一爱一自己的祖国,而将来的人喜欢的可能是全球一性一的合众国。我只举离我最为亲近的母亲为例。德·康布梅尔夫人和德·盖尔芒特夫人从就未能使我母亲下决心参加任何慈善事业或任何一爱一国工作,她从未做过售货员或女施主。我母亲把丰富的一爱一心和慷慨首先都留给了自己的家族、仆人和路遇的不幸者。我远不是说她这么做是有道理的。但我很清楚,她那丰富的一爱一心和慷慨之心,如同我外祖母的心一样,是永不枯竭的,远远超过了德·盖尔芒特或德·康布梅尔夫人的能力和作为。那不勒斯女王的情况跟德·康布梅尔和德·盖尔芒特夫人就完全不同。我们还 必须承认,她对好人的评价,与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阿尔贝蒂娜在我书柜上取走后占为己有——也是根本不同的;对她来说,那些阿谀奉承的寄生虫和盗贼,那些时而卑躬屈膝、时而蛮横无礼的酒鬼以及一切荒一婬一无度者或者杀人犯都一概不能算在好人之列。可是事物的两极往往是相接的。女王出面保护的贵族和遭受凌一辱的亲戚是德·夏吕斯先生,也就是说尽管夏吕斯出身望族,跟女王又是近亲,女王保护的毕竟是一个道德败坏,沾满恶一习一的人。“您脸色不好,我亲一爱一的表弟,”她对德·夏吕斯先生说。“请靠在我的手臂上。请相信,我的手臂一定能支撑住您。对付这种事情,它是很坚实的。”然后,她抬起头来,正视前方(茨基告诉我,当时她正面就是维尔迪兰夫人和莫雷尔),说:“您知道,从前在加埃特,我这手臂曾经叫流一氓恶棍闻风丧胆,不敢轻举妄动;如今,它会为您竖一起城墙,为您效劳。”就这样,伊丽莎白女王的妹妹手挽着男爵,未让人介绍莫雷尔,高视阔步地走了出去。
按照德·夏吕斯先生那可怕的脾气,他对六亲不认,说翻脸就翻脸,对人进行百般折磨,叫人望而生畏;人们想当然,这次晚会以后,他一定会大发雷霆,对维尔迪兰夫妇进行大肆报复。可是一点儿也没有。其主要原因大概是晚会过后几天他着了凉,得了当时常见的传染一性一肺结核,一连几个月医生和他自己都认为已病入膏育,生死未决。在此以前,他患有神经官能症,盛怒之下不能自己,现在是否神经官能症为另一种疾病所代替?他的无声是否纯粹是由于出现了病体的转移?从社会观点来看,夏吕斯从来没有拿维尔迪兰夫妇当一回事,现在他更不能抬举他们,把他们当作具有同等地位的人来对待,对他们大加责难。这么解释未免过于简单。换一个角度,我们知道,大凡神经质的人喜欢凭空想象,把安分守己的人也想象成敌人,无缘无故地朝他们发怒。可是一旦遇到有人向他们主动攻击,他们却反而变得老老实实了。要神经质的人息怒,与其说劝告他们发怒是无济于事的,不如朝他们脸上猛泼冷水来得有效。这么解释,未免仍过于简单。德·夏吕斯先生为什么没有能怀恨在心的原因,也许不应该到病体转移之中而应该到疾病自身之中去寻找。疾病已经使男爵身心疲惫,以致他再也没有多少闲暇来顾及维尔迪兰夫妇。他已是半死不活的人。我们刚才谈到攻击,即令是没有效果的攻击,若要好好“来一下”,也需要消耗一部分一精一力。可德·夏吕斯先生已心有余而力不足,连准备攻击的一精一力也一丝不存。我们常常说不共戴天的死敌们到临终都睁着眼睛,虎视眈眈,然后幸福地闭上双目。这种情况是罕见的,除非我们生活得好好的,死亡猝然而至。当人们到了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的时候,人们不会为了生命强盛之时都轻易对待的事,这时反而竭心尽虑起来。复仇之心是生命的组成部分。最常见的是——尽管有例外存在,我们将会看到,同一个人自身的一性一格也会充满矛盾,这是合乎人情的——当我们站在死亡门槛前的时候,复仇之心就离开了我们。德·夏吕斯先生想了一会儿维尔迪兰夫人,感到实在太累了,便面向墙壁,什么也不去想了。这并不是因为他的雄辩已经枯竭,而是因为他已不如从前一精一力充沛。尽管他说话仍然是滔一滔一不一绝,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他的口手已经离了原先如此常见的慷慨激昂,而变成一个只是由柔声细语和福音书比喻来装点装点的几近神秘的雄辩术,变成了一种对死亡的表面依顺。他只有在觉得生命有救的时日里才大展口才。病情复发,他便又缄口默言了。他的雄浑刚烈的气质里移植了基督徒式的一温一柔(正如《一爱一丝苔尔》所表现的天才一精一神与《安烈洛玛克》①是如此不同),获得他周围亲友的一致赞赏;他这种一精一神也许同样会获得维尔迪兰夫妇的赞赏。尽管他们对夏吕斯的缺陷曾经恨之入骨,但他们禁不住仍会对他崇拜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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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悲剧诗人拉辛(1639—16一99)的两部悲剧。
当然,他只是披着基督徒的外衣,旧有的思想依然存在,不时沉渣泛起。他乞求加布里埃尔大天使象报告先知那样,来告诉他,救世主将过多少时间才能来临。他痛苦而又一温一柔地微笑了一下,打断自己的思绪说:“大天使可不能象对达尼埃尔所说的那样,叫我耐心等待‘七个星期再加六十二个星期’①,我肯定活不到那一天就会死去的。”夏吕斯心里等待的人就是莫雷尔。因此他也请求拉斐尔大天使把小多比给他带来。然后,他又掺杂使用一些更打动人心的办法(正如病榻之中的教皇一边请人代做弥撒,另一边没有忘记遣人去唤自己的医生来),他对前来看望他的人暗示说,如果布里肖把他的小多比快速带来,那末拉斐尔大天使也许会对多比的父亲那样,同意让小多比眼睛复明,或者让他去牺牲洗涤池。②尽管出现一些合乎人情的反复,但德·夏吕斯先生语言的纯洁一性一和道德化已达到脍炙人口的程度。虚伪凶狠、恶言中伤,这一切都已消失殆尽。道德上,德·夏吕斯先生已经得到升华,远远超过了他以前的水平,他的道德改观感化了不少人,本可以使他的演说艺术蒙骗一下听众,可是由于他深受疾病折磨,改进了的道德也就随之消失了。德·夏吕斯先生重新走到了下坡路上,而且我们将渐渐看到,其滑坡的速度越来越快。不过维尔迪兰夫妇对他的所作所为已经成为一件渐渐远去的往事,有些触人发怒的近事使他对这件往事再也记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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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大天使加布里埃预言,七个星期,再加六十二个星期为耶路撒冷建城的期限。
②据《圣经》记载,托比之子托比亚斯给其父带来一位陌生人,即拉斐尔大天使。他使托比双目复明,牺牲洗涤池指牺牲者临死之前沐浴净身之处。
我们再回过头来,说说维尔迪兰的晚会。那天晚上,当公馆只剩下老人以后,维尔迪兰先生对他妻子说:“你知道戈达尔为什么没有来吗?他正在萨尼埃特身边呢。萨尼埃特在一交一易所想捞回本钱,玩了那一手,结果一败涂地。萨尼埃特知道自己已经分文不名,还 背了一百万法郎的债,心里受了打击。”“可是他为什么还 要玩那东西?真蠢,他哪有这号本事。比他狡猾钻营的人在那玩意上都输得一精一光呢,更何况他这种人,不被众人辗得粉碎才怪呢。”“那可不是,我们早就知道他是个蠢货了。”维尔迪兰先生说。“有何法子呢,覆水难收哇。这一下,他明天就会被老人赶出门去,一贫如洗了。他的父母又不喜欢他。别指望福什维尔会帮他什么忙。我想过了,我当然不愿意做什么叫你不高兴的事,可是我们也许可以给他一份小小的年金。别让他一天到晚感觉自己破产完蛋了。让他可以在家里好生养息养息。”“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见,你想到这些非常好。可是你说‘在家里’,这蠢货占着那套房间太贵了,那不行,必须给他租一套两间式的房间才行。我想目前他住着的那套间准要六七千法郎。”“是六千五百法郎。可是他非常喜欢他的住所。总之他受了严重打击,活不了两三年了,三年之中最多也就为他花费一万法郎。我觉得,这一点我们是力所能及的。譬如,我们今年不再续租拉斯普利埃,可以租一个较为简单的地方。按我们的进款,一万法郎分三年支付不是办不到。”“就算如此,讨厌的是,这事儿会不胫而走。你能为他如此,就不得不对别人也一视同仁。”
“你放心,这我已经考虑到了。只有明确说好条件,对这事绝对保密,我才能这么做。谢谢你的好意,我可没想要做全人类的大善人。别来慈善家那一套!我们可以这么办,即对他说这笔钱是谢巴多夫公主留给他的。”“可是他会相信吗?她为遗嘱的问题征询过戈达尔的意见。”“实在不行,我们可以把实情告诉戈达尔,他有保守秘密的职业一习一惯。他挣的钱很多,永远也不会象那种半官方人士,迫使我们来掏腰包。他甚至还 会主动承担此事,说公主就是请他做经纪人的。这样的话,我们甚至都不用亲自出面,可以免去致谢应酬,拉拢感情,应付那一套套烦人的东西。”维尔迪兰先生加了最后这个词。这个词暗指的自然是那些他们希望避免的感人场面和动人语言。但是犹如我们在家中在指某件事情,尤其是令人讨厌的事情的时候,为了把这件事情只向有关的人作个示意,而不让别人明白。我们就使用一个特别的词汇,维尔迪兰先生的那个词我就没有听清楚。一般来说,这类词汇是族先留下来的后遗症。譬如,在一个犹太人家庭里,整个家族现在已经法兰西化了,那个词汇就是全家族熟悉的唯一的希伯莱语,就是一个改变了原意的惯用词;在一个外省气息浓郁的家庭里,那个词汇就是一个方言词,尽管这家人已经不说也不懂某一省的方言,但这个方言词还 在使用;在一个来自南美但只会说法语的家庭里,那就是一个西班牙语词汇。在下一代人眼里,伴随那种词汇存在的只是童年的回忆。我们记忆犹新,父母在吃饭的时候悄悄说一个什么词,暗指正在伺候的仆人,但仆人听不明白,而孩子们更是彻底不知道这个词究竟指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是西班牙语、希伯莱语、德语还 是土语,甚至怀疑这个词是否属于什么语言,怀疑这别是一个专有名词,或是完全生造出来的词。唯独我们如果幸有什么舅舅或太老伯健在,使用了这个词,那疑一团一才有可能解一开。由于对维尔迪兰夫妇家的亲属我一个也不认识,所以我未能确切地弄明维尔迪兰先生那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不管怎么说,维尔迪兰先生让夫人绽开了笑脸。因为这种语言比日常语言用得少,更富有心照不宣的特点,因此使懂得这种语言的人产生别人无法分享的自得其乐的感觉。快乐的时刻过去以后,维尔迪兰夫人反问道:“可是如果戈达尔说出去怎么办?”“他不会说的。”他说了,至少对我说了,几年以后,在萨尼埃特的葬礼上,我就是通过戈达尔了解到这件事情原委的。我很遗憾,没能更早地了解事情真相,否则,我的思想本会发生变化,即永远不要责怪别人,不要光凭别人的一件坏事,用对此事耿耿于怀的心情来评判别人。我们只看见了别人心灵的坏的一面,只凭这一次就断定此人的坏心还 会故态复萌,殊不知人的心灵是极其丰富的,除了坏的一面,还 会表现出其他许多形式。我们对心灵在其他时候所可能表现的真诚希望和可能实现的美好事情还 不了解;我们不能因为看见了心灵丑恶的一面,便对其一温一柔美好的一面也视而不见,从我个人角度而言,戈达尔如果早日把这秘密告诉我,也许会驱散我关于维尔迪兰夫妇在我和阿尔贝蒂娜之间所扮演的角色的疑一团一。可是真要驱散了我的疑一团一,这事情也许却是错误的。维尔迪兰先生虽然积德行善,但是他同样喜欢戏一弄别人,甚至残酷地迫害别人;他迷恋于在小圈子里发号施令,主宰一切,甚至不惜一切手段,造谣中伤,无事生非,门客们相互之间的关系本来就不是以加强小圈子的一团一结为唯一宗旨,经他这么一挑,更是纷纷反目为敌。维尔迪兰先生可能是个不藏私心,默默无闻,乐施善助的人,但这并不一定意味着他就是一个悲天悯人,谨慎行一事、忠诚老实、永远善良的人。也许,在我了解这件事以前,维尔迪兰先生身上已经局部存在着善良的天一性一——在此我外祖母朋友家庭的遗风也许还 依然存在——正如美洲或北极在哥伦布以前业已存在一样。然而我得知那件事以后,未曾料到,维尔迪兰先生的天一性一向我显露出一种崭新的面貌。我得出结论,无论是某人的一性一格、社会或者一爱一欲,想就其框出一幅固定不变的图画,都是难而复难的事,它们是在不断变化的。谁想把人的一性一格摄下一幅相对静止的照片,谁就会发现人的一性一格会相继呈现各种面貌(意味着)它不会保持不动,而是动个不停,致使镜头不知所措。
我看时辰已经不早,怕阿尔贝蒂娜已等得不耐烦,便离开了维尔迪兰公馆。我问布里肖,是不是愿意送我回家,然后再用我的车子送他。他对我这样直接回家表示赞同,并不知道家里有一位姑一娘一正等着我。我还 庆幸,这样一次晚会这么早就结束了,其实,晚会的开场都被我耽误了。接着布里肖跟我谈起了德·夏吕斯先生。要是德·夏吕斯先生听到教授这么毫无顾虑地对他和他的生活品头论足,一定会大吃一惊。教授平时对夏吕斯总是客客气气,还 总是说:“我永远守口如瓶。”当德·夏吕斯先生对布里肖说:“别人肯定地告诉我,您在背后说我坏话,”布里肖真诚地表示惊奇和愤怒,事实上布里肖对男爵是有好感的。他说男爵,绝不就事论事,而只是说一些大家都在议论的事情;他虽然参照大家的议论,但脑子里出现更多的是自己对男爵的好感。布里肖说:“我说您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友情。”他说这话,不相信自己是在撒谎,因为在他议论德·夏吕斯先生的时候,内心确实荡漾着某种友情。布里肖这位教授在上流社会首先需要的就是魅力。而德·夏吕斯先生恰恰具有这种魅力,他向教授提供了教授到处寻求的诗人创造力的实例。布里肖对维吉尔①牧歌的第二章已作了多年的讲解,却不敢肯定这部虚构之作是否真有现实依据,不想晚年跟德·夏吕斯先生神聊,居然尝到不少乐趣;他深知他的师辈梅里美先生和勒南②先生以及他的同仁马斯贝罗③在游历西班牙、巴勒斯坦、埃及的时候,发现当地的山水和居民就是自己书本研究中的古代历史的舞台背景和亘古不变的演员,他们尝到的就是类似的乐趣。“这么说他不是要得罪这位出身望族的勇士,”布里肖在送我们回家的汽车里向我声明,“简单地说,当他象夏朗东疯人院的疯子那样,慷慨陈词,固执己见地讲解他那撒旦教义时,他真是非凡得出奇,我是说他就象西班牙的流亡贵族那样,如白垩粉一般天真洁白,我向您保证,他听任自己高贵人种的本能所摆一布,带着索多姆的赤诚之心,为了捍卫阿多尼斯④,向我们这个时代的异教徒发动十字军东征。但是,如果我说话用于尔斯特大主教⑤的语气,那末碰到那些接待这位封建主来访的日子,我就没有什么可怕了。”我听着布里肖讲话,但仿佛不是单独一个人跟他在一起。此刻我感到——无论这种感觉是多么模糊——我跟此刻呆在卧室里的姑一娘一是连在一起的。我从家里出来到现在,这种心情一直没有停止过,即便是在维尔迪兰公馆里跟此人或彼人一交一谈,我也一直隐约感到她就在我的身边。我对她的感觉,就如我们对自身的四肢一样,是模糊不清的。我有时想到她,也象是我们在想自己的身一体,但是感觉就象是个一奴一隶一样,被死死拴在这个身一体上,毫无自一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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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古罗马诗人(公元前70—公元前19年),著有牧歌十章。
②勒南(1823—1892),法国作家。
③马斯贝罗(1846—1916),法国古埃及专家。
④阿多尼斯,希腊神话中富有女一性一魅力的美男子。
⑤于尔斯特大主教(1841—1896),曾任天主教学院院长。